一個多月的鬥法,天絕道早已在他手中損耗頗大。尤其最後時刻,甯氏集所有族人和麾下将士身魂爆出的絕命一擊,和他同時爆發的罡猛攻勢一起,内外合力夾擊之下,其中樞必然調用了其餘幾道的力量,才堪堪抵擋住,不至于當場明顯受損。
眼下那東西還不知道躲在哪裡養傷,一時半會大概很難再興風作浪。
唯一可惜的是,從前鳳不歸一直想着,等甯氏被逼上絕路時設法收服他們。哪曾想重明後裔竟剛烈至此,竟甯願魂飛魄散永絕輪回,也無一人肯苟活于世。
将來幽影大軍若要兵出往生域,必然要一批熟知大昭兵事的将領,卻隻能日後另想辦法了。
謝重珩确實也沒察覺出他有什麼異常,稍微松了口氣。
又聽他提起甯氏,想起他們的慘烈結局,他不免更生兔死狐悲之心。胸腔裡一時仿似山脈崩塌般,盡皆壓在方寸之地,沉重而滞澀。
鳳不歸看了他兩眼,拖腔懶調地岔開話題:“聽聞有悔真人言說,大昭國運被分散竊據,正在帝宮修築承天塔,據說是要聚集、重凝帝王之氣。”
“雖沒傳出國運究竟被誰人所竊,又要如何收攏,但甯氏盡絕之時,我觀東北碧血方向,果然有一道氣運往永安而去。”
“不管大昭國運是不是真被六族所占據,不管這個有悔真人是如傳言一般,自薦于朝,還是鳳北宸想對付六族找來的幌子,想來倒是有點本事在身上的。”
他更加慢悠悠地道:“果真如此,抛開權柄争奪不談,鳳北宸對其餘五族陸續下手也許就在不久之後。”
“如果有朝一日,謝氏也落到這個地步,換你處在甯蘇曲的位置,又當如何?這樣的王朝和帝王,也值當你繼續忠心嗎?”
謝重珩一時默然。
認真說,他一個隔壁時空千年後意外闖來的孤魂野鬼,對這個王朝哪會有什麼忠心可言,有的隻是生為龍裔族人,對天龍大地刻在骨血裡的依戀和熱愛。
如果說最初時,原身因着自幼所受的教導,對于所謂的反叛還有些本能的抗拒,被謝七占據軀殼整整一百多年後,早就連最後的掙紮都徹底沒有了。
何況若真如鳳不歸所言,昭明帝以國運為由頭立大國師,為鏟除六族費盡心思找盡借口,糊弄天下人,本身就證明,六族與帝王之間已經絕不可能共存。決裂隻是時間問題而已。
當初賢親王死前評判昭明帝,“什麼好事都想一個人獨占,卻從來不肯自己出面做那個惡人,屬實是又當又立”,倒真是字字珠玑,貼切無比。真不如直接說“我就是想要”來得光明磊落。
片刻,謝重珩方道:“與忠心沒什麼關系。聖人号兵為兇器,不得已而用之①。”
“返回大昭兩年多,親眼見過戰争下黎庶各種慘狀,哪裡再忍心親手将天下攪亂,葬送無數性命,使整個王朝的百姓盡皆卷入戰争中,朝不保夕,有死無生?”
長長吐出口氣,青年也如他一般仰靠在岩石上。
“局外人想象中,一呼百應指點江山該是何等的威風、肆意。就連一貫喜歡安定的百姓們茶餘飯後,也免不了向往一下縱橫沙場、手起刀落的場景,熱血沸騰一番。”
“然而旁的不說,就說當初武陵府城之亂。據我所知,戰後僅僅是被強征去清理戰場的青壯年平民,驚吓而瘋、甚至被活生生吓死的人,都不在少數。”
隻有真正經曆過戰争的人,見識過身邊剛剛還在跟你感歎,不知家鄉的青梅有沒有在等他的同袍,下一瞬突然四分五裂,見識過數以千萬的性命如同野草般,無差别被成片割倒,才會從骨子裡生出敬畏之心,明白生命的珍貴,明白戰争是不得已而為之,更明白自己為什麼而戰。
身邊傳來一聲嗤笑。鳳不歸拖腔懶調地道:“鳳北宸的所作所為,你也看見了。”
“此人并非愚蠢平庸之輩,否則也不能在先帝軟弱、幼年登基、世家弄權、全無實力的困境下,借助天絕道中樞的力量收攏部分權柄。”
“但此人過于剛愎殘暴,對權勢渴望太過,以至于行事颠狂乖張,不計後果,難免為此大開殺戒,甚至與外敵勾結。”
“一個頗有頭腦的瘋狂帝王,一個積壓了數千年弊端的王朝,任由其繼續下去,治下百姓隻會陷入更悲慘的境地。”
“若王朝沒有一個強大的核心朝堂,沒有凝聚足夠的實力,抛開内部動蕩分|裂不談,也必然終将被強敵所侵略吞噬,直至盡數淪落敵手。”
那把珠落玉盤似的聲音含了些莫名的譏诮:“因一家一姓之罪愆而緻生靈塗炭,國土淪喪,不是有血性之人所能容忍的事。”
“縱然戰亂,無非舍棄部分人而換取多數人的安甯,亂世之中,焉能盡數顧及周到?沒有今日的犧牲和鮮血,就不會有來日的盛世繁華。至于被犧牲之人,哪怕是你是我,生逢此世,也是命當如此。”
謝重珩再次沉默,對他的話根本無從辯駁。
前世昭明帝不正是為了處置謝氏,竟瘋狂到不惜以大昭帝王之尊,以戰勝國的優勢,而與天龍大地的世仇尾鬼議和?
往深了說,大昭也好,什麼朝代也好,都無非是天龍大地時光長河中一朵浪花。若是王朝的存在已經威脅到了多數人、乃至這片大地的安危,走投無路時,一貫溫馴如羊的黎庶和目光、野心兼而遠大的志士賢俊們,往往會悍然舉起反旗,不惜獻祭血肉魂魄,為腳下的土地而戰。
縱觀曆代史冊,莫不如此。
但……挑動戰争之人必然是不世功業與千古罪孽并存。謝重珩卻不認為他能承下如此之重的責任。
僅僅因為不想尾鬼陰謀得逞、大昭分|裂,救下昭明帝,間接害死那麼多人,他已經被逼得幾乎崩潰。若還有半分選擇的餘地,他又哪裡有那麼強悍的心志,自己去做那個人?
他勉強笑了笑:“我說過,你同墨先生想做什麼,大可直接去做,不必非要我點頭。你們若真能令百姓安居樂業,令邊境烽煙不起,縱然我無法出手相助,至少也絕不與你們為敵。”
碧色狐狸眼直勾勾盯了他一會,鳳不歸卻沒有接話。瞳仁中兩道深淵幽暗起伏,像是隐藏着要擇人而噬的妖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