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漆”傷勢雖重,頭腦卻很清明,立刻想起所謂“東北入口方向”,就是大昭所稱的碧血境。他也不急于起身,而是就地坐着,靠着椅子腿,閉上眼緩了緩。
鳳不歸跟那位“宋時安”公子第一次離開前,曾要他接管往生域一應軍|政事務,準備颠覆大昭。王朝交替,猶如生死輪回,都是天道法則。大昭苦世家特權和森嚴等級已久。如今天災人禍不斷,内憂外患交加,确實也到了該換一換的時候。
然,此處精兵強将、資源充足不假,但一味強攻,反而很容易招緻舉朝上下死戰到底的決心,倒會更讓他們凝聚起來。
想要瓦解一個群體,最好的辦法從來都不是跟他們硬拼,而是從内部下手。尤其是天龍大地這種傳承久遠的地方,和自小接受不知多少萬年完善下來的整套觀念的灌輸,極其認同自身血脈和文明的龍裔族人。
光明道,正是“墨漆”特意花了些時間了解外界局勢,定下的另一條輔助方略。
戰亂、動蕩、貧困、饑餓……這些都是宣揚各種教|派、理念的最佳時機。民衆深陷絕境時,最需要有什麼人,或者有什麼信仰、甚至虛構的神明出現,以求能帶他們擺脫現狀。如果沒有,他們也會自發組織起來,用最簡單直接的方式反抗,求一條生路。
但這種烏合之衆不會長久。與其讓他們一盤散沙,不如為己所用。他既然領了命令,自然絕不能放過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
光明道不信奉任何神明,隻有一句“長夜我為炬,殉道不苟生”的口号①,以打破天龍大地流傳下來的上下規則,廢除世家和等級為己任。所宣揚的,正是“宋時安”最初在往生域時建立的那套體系:平等,權利,尊嚴,和一定程度上的自由。
他能借此收服當年的底層幽影,“墨漆”自然也可以用同樣的辦法,收服大昭的底層百姓。
攻心為上。作為大多數人的平民,日後他們不必受權貴欺壓,就是帝王也不能随意劫掠、處死他們的家小。若是自己足夠努力,還可以往上爬。誰能拒絕得了這種誘惑?
“墨漆”派出去傳道的“光明使”,實則都是受過點血入骨之術、可以離開往生域結界的幽影。這些人自稱受天道點化,縱然不慎身死,血肉須臾化盡,顯出一把刻滿了鮮紅法陣的枯骨,卻正好讓黎庶深信不疑,以為神迹。
傳道這種事,就像散播火種。隻要有人開始信了,深信不疑的就會越來越多。他甚至都無需派遣多少幽影。事實上,除了第一代光明使,後面任命的都是大昭人。
受盡壓迫的百姓一旦接受了光明道的理念,會一個個自發宣講,漸漸蔓延開來,将身邊的枯草亂枝都烘幹、引燃,終至騰起熊熊烈焰。
滿是傷痕血污的清瘦面容上露出一絲笑意。“墨漆”淡淡道:“當然要繼續派人去,但不是現在,等外面清洗得差不多了再傳道,效果更好。”
所有光明使之上,還有個特殊的光明特使。如果說光明道是一步順應時局人心的好棋,那麼此人卻堪稱天降機緣,是他手中最絕妙的一子。
自光明特使開始,光明道算是正式侵入了大昭的核心位置,甚至——帝宮。
往生域真正的主宰不在,“墨漆”有全盤執行計劃之權。于他而言,這算不得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然而鳳不歸方才沒問,他也确實沒機會說。那兩位對此也就暫且一無所知。
光線昏沉,兩個大男人擠在一張行軍床上有些局促。謝重珩緊緊靠着他,似乎睡得很沉。但隻是察覺到身邊人的呼吸稍有變化,他立刻就醒了,側身看過去。
他還頂着謝烽那張肅殺嚴厲的面皮,聲嗓卻帶着初醒時濃重的鼻音,聽起來很有些破罐子破摔的無奈:“扶光城沒被你們拆了吧?是我先問墨先生的,你若是覺得受了冒犯,也該拿我出氣,而不是尋墨先生的麻煩。”
寝帳裡安靜了一會。
就在他以為對方也許不會回答時,鳳不歸慢吞吞地道:“小懲大誡而已。你既然寶貝得緊,我也不會真将他如何。”微微一頓,“那幾個幽影,你留着吧,他們以後隻會聽你的。”
他倒并非突然善良到要替區區蝼蟻求情,單純隻是覺得謝重珩身邊不能沒有自己的人。
他難得這般真正服軟,青年神色莫測地看了他一會。短暫的沉默後,他翻了個身重新平躺,隻留下一句“睡吧”。
兩三日後,派往靈塵的探子返回,帶回了可提供的物資清單,大約半月後即可陸續送達碧血南區各地。
謝重珩大緻看了一下,待收回本屬于大昭的碧血境海域後,艦船類勉強可以維持基本防禦,其餘物資卻差得有點多。但他索要這些,根本就不是指望單靠它們能撐多久,而是用來渾水摸魚的。
靈塵有部分支援,他從往生域調來的大批物資才不會引起外人懷疑。否則這些東西憑空出現,将來代替大司樂實際管轄碧血南區的官員發現了,難免找茬。
出乎他意料的是,王都的回複差不多前後腳也到了。
他原本預計沒個十幾二十天,永安争論不出結果。但确實如鳳不歸此前所言,他伯父還領着謝氏嫡系一幫子弟屹立在朝堂上。
身為武将世家的嫡長子,武定君早年也曾出入靈塵境的戰場,也是血性剛烈傲骨铮铮的人物。能成為謝氏掌執,一肩擔起阖族上萬人的性命和未來,又在大昭核心磨砺了許多年,眼光和見識比他隻會更老練。
雖礙于昭明帝日漸深重的猜忌,嫡系平素不便與旁系有什麼來往,關鍵時候卻絕不會眼看着靈塵被人捅刀子。
昭明帝剛剛下旨将碧血南區分封給大司樂,謝煜等人就盯死了這裡。從一開始,他們就在設法争取碧血南區鎮守将士的自主行動權和募兵權。
隻是他們萬萬沒想到,大司樂竟然會全不顧疆域安危,提出要求謝烽将行軍詳細路線奏報永安這種絕世昏招,以彰顯自己的絕對掌控地位。未及他有所動作,昭明帝已經允準了。
武定君雖根本不知謝烽已經遭了意外身故,但事關阖族存亡和王朝三成疆域的安危,他不可能再退讓下去,任憑那兩人拿捏,當即全力反對。
六族已經倒下一族,其餘四族深知其中利害,聯手上書支持謝氏,既是為了自己的家族,也是為了大昭。
昭明帝一貫以聖祖鳳千山為準則,喜歡謀定而後動,務求布置妥當後将對手一擊斃命,永無翻身的餘地。見朝堂上一番拉鋸争論,五族态度堅決,他又一時拿不到謝氏的錯處。眼下也确實不必要為了鏟除謝氏,搭上整個東部半壁江山,跟衆世家撕破臉,且徐徐圖之。
帝王勉強忍耐着讓了一步,卻駁回了募兵權,隻給了自主行動權。
對于謝重珩而言,這也夠了。
隻是念及這旨意來得太不容易,也來得太晚,震懾尾鬼的一代名将、大昭的國之柱石謝烽平白付出了性命。如今臉皮正頂在他面上,遺骸還在他的烏金手環中,甚至無法請出來入土為安,代價未免太過巨大,他又悲憤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