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子帶回的隻有昭明帝的旨意。大約是為了避免落個“私交甚密”的把柄,并無謝煜的一紙半字,但另外卻有在永安聽到的傳言,朝堂最後定調的那場争論。
昭明帝以“大司樂身為碧血南區封地主君,理應知曉轄地兵力一切動向”為由,認為謝氏駐軍合該事事上禀。
武定君當朝駁斥說:“來回奏報贻誤戰機,稍有不慎,将緻使大昭疆域受尾鬼侵占,先祖蒙羞。我朝自建立以來,從未有過這種恥辱之事。謝氏德薄才淺,擔不起此等重罪,不敢奉诏。”
“何況,帝君對大司樂的恩寵天下皆知,必然也不吝為之謀深慮遠,又怎能忍心讓其背負這等萬世惡名?”
一句話把昭明帝将大司樂推作擋箭牌、自己隐在背後對付謝氏的意圖點得無所遁形,針鋒相對,半點不讓。
想象起這位謝氏現任掌執當時的膽識和英姿,探子原本闆正沉穩的面上顯出點鮮活的表情,滿臉壓抑不住的崇拜,幾乎恨不能當面跪下磕一個。謝重珩靜靜地看着,終于克制不住,許久以來,眼中第一次洩出點真正的笑意。
這确然是他伯父會說的話會做的事,想來伯父應該一如他離開時的精壯、硬朗,隻是今番算是直接開罪了昭明帝,怕是要就此被記恨上。他裝作不經意,随口問起謝煜近況。
謝烽與謝煜是同輩兄弟,又年長不少,早年還曾帶過謝煜作戰,對其青眼有加,靈塵不少略有年紀的謝氏子弟都知道。這種問題再正常不過。
探子更是絲毫沒有覺出不對,隻言說雖未親見武定君,但聽聞其一家安好無虞,如今家宅和美,盡享天倫。下一任掌執、當年号稱謝氏雙璧的另一人,謝煜的獨子謝重珣已經于一年前訂親,準備擇日迎娶宮氏掌執的嫡女宮長琴,也就是曾與甯蘇月有婚約之人。
宮長琴是謝重珩的親表姐,他母親的兄長之女。自從當年逃離永安,至今二十餘年,這還是他第一次聽聞伯父一家的确切消息。
他半閉着眼睛,在帥座上面無表情地坐了會。
鳳不歸隐在旁邊,從神識的厮殺中勉強掙出一絲清明,正好見他輕緩到幾乎難以察覺地,慢慢吐出一口悠長氣息,像是吐盡了壓在心裡半生的擔憂和牽挂,眼睫卻在微微顫抖,顯然是在竭力平複着激蕩的心緒,一時想起許多往事,又看得有些發呆。
謝重珩回過神,卻見探子已經恢複了沉肅的神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不由問道:“還有什麼消息?但說無妨。”
探子躬身道:“是。屬下另外還聽聞兩個消息。一是帝君調集了永安北三營南七營的部分兵力,協助碧血三區的新任官長、主君清洗整個碧血境,徹底肅清甯氏……”
他偷眼觑了帥座一眼,見中年男人肅厲面容上,兩道目光凜冽如刀鋒,寒意侵骨,好懸将原話中的“餘孽”二字生生吞進了肚子:“……的一切殘餘,大軍已經開始行動。”
早在天絕道收回之時,謝重珩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天,倒并不覺得如何驚訝。
涉及到實打實的反叛,其餘五族不能說什麼,隻能退到一邊。昭明帝提拔上去的一幫佞幸卻少不得阿谀逢迎,交口稱頌。
外敵叩關、流民為亂,靈塵碧血二境危機一輪接一輪,不見朝堂和帝王絲毫援手。一涉及内部争權奪勢,卻個個都似乎鉚足了勁,是兵馬物資也有了,計策手段也有了。哪怕對着碧血這樣一片已然哀鴻遍野之地,對着甯氏這樣一支已然滅絕的世家,也絕不會有半點手軟。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王朝、疆域若有閃失,即使身處中心三境,誰又能獨善其身?這個道理,唯帝王之命是從的衮衮諸公未必就不明白,卻仍是樂此不疲。
究其根源,無非一則殺雞儆猴,是勝利者的炫耀,以此為天下之警示。二則,搶自己人的東西總比搶外人的方便得多。
佞幸最擅窩裡橫,玩的是心眼子、陰損招,卻沒有對上外敵的勇氣。畢竟外敵絕不會慣得他們種種毛病,敢有動作,就看誰實力強橫,往死裡弄就完了。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此番清洗,昭明帝明面上的意思,固然重點是那些心懷甯氏的活人,隻怕碧血的各位新任官長為表忠心,卻必定對已然作古多年的人——甯氏的宗祠和祖茔下手。
斬草除根,趕盡殺絕,不過如此。連多少年來殉國的英|烈都不肯放過,也不怕讓天下志士心寒。
謝重珩不由冷笑一聲,示意探子繼續。
“二是,聽聞帝君遣了大批密探及部分斷魂樓的暗衛,從飛星原開始密集搜索,重點是碧血、靈塵、萬藏三境。所到之處,一應軍民官商等務須全力配合。”
聽到這半截,謝重珩尚且以為,昭明帝是要尋找戰亂中,遺失的那架傳說中的傳世神器伏龍琴。
那段漫長而無所事事的休養時間,鳳不歸也曾大緻跟他提過,此物封印了龍淵時空主神的魂魄,厲害非常。若再度落入尾鬼手中,被他們研究出真正能操控、利用它的功法,還不知将來會掀起多少風浪。
卻聽底下接着道:“……似乎想要秘密尋找什麼人,定要拿活口。隻是……屬下沒有探到原因。”
說話間,探子呈上一張紙,卻蓦地感知到帥座方向迸出一道森寒殺意,霎時釘透他軀體一般,一時呆滞住。
他不确定地偷眼往上瞥,卻見主帥并無異常,隻是淡然睨了邊上一眼。
聽到此處,謝重珩不知怎的,心裡沒來由地震了震。他一邊不動聲色地示意鳳不歸收着點,别吓唬人,一邊伸手接過紙張。
那紙上卻并非完整的人物肖像,而是一雙眼睛。
濃眉如劍,杏眼如星。青年特有的蓬勃生機中帶着難以言表的殺伐鐵血之意,極是傳神,倒果然與他本來面目時有六七分像。
謝重珩心裡倏忽往下一沉,心知當初行宮之圍,他現身相救,被昭明帝盯上了。
好在他如今頂着謝烽的臉皮,面容冷厲,輪廓如削,兩鬓長發浸雪,幾縷髭須染霜,一副已将步入晚年的肅殺武将之相。哪怕昔日往生域相處多年的下屬就在面前,也絕不會将他同本尊聯系到一起。
隻是那時他本就重傷,兼且至今一年多,飛星原幾番被血洗,死者何其之衆。昭明帝竟不知哪來的信心,相信他能連續躲過這些動|亂。
又或者,那位既然将他劃為反賊之一,無論他現在是死是活,都會來這麼一出。
探子并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兀自講述着從永安聽來的消息,卻正好解了他的疑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