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氏之事大緻了結後,昭明帝就私下召了萬藏顧氏現任掌執,謝煜夫人的本家侄子,謝重珩的同窗兼二表兄顧奚朝的嫡親兄長顧慎朝,推算他要找的人是否尚在人世。
顧氏素有“窺一朝天命”之稱,窺的是江山社稷的國運氣數,而非哪個人的具體命途,卻被當成擺攤算卦招搖撞騙的江湖術士,一時傳為滿朝笑柄。顧慎朝縱然再如何心性淡泊,隻怕也憋屈難耐,頗為抗拒。此事又并非其所擅長,幾番推演,算不出結果。
然而大國師有悔真人掐指一算,肯定地告訴昭明帝,他要找的人非比尋常,是長命之相,甚至有死而複生的大機緣。區區動|亂,無需為其擔憂。
謝重珩面無表情地聽着,心裡卻已掀起了驚濤駭浪。
自己長不長命,他說不好。但莫說前世的謝七在往生域被鳳曦一刀斃命,還能在隔壁龍淵時空的大昭王朝逆轉時光,借先祖的軀殼重活一世,單說今生,他本該在撫星城與橋本真夜之戰中必死,得鳳不歸傾力相救,竟僥幸活下來,跟死而複生也差不多了。
第二件事連随同的幽影都不知曉,第一件甚至連鳳不歸都未必清楚。這據說來自傾魂境、自薦于朝的有悔真人竟能掐算到如此程度,不能不令人驚疑。
鳳不歸更曾言說此人“有點本事在身上”,恐怕不是簡單的巧合。以承天塔承天聚運、重凝帝王之氣的說法,隻怕也并非全是妄誕之言。
至此,謝重珩才真正對這突然冒出來的所謂大國師另眼相看,終于發覺此人并非尋常騙子,卻很可能是潛伏在暗處、威脅巨大的毒蛇。
若是他當年借癡傻求醫之名逃離帝王掌控的事情敗露,又被其算出确切行蹤,恐怕即刻就要給家族招緻大禍。日後回到永安不免與之對上,更是另一層擔憂。
探子仍在繼續:“永安諸世家都在猜測,這位大國師也不知什麼來頭,竟一來就讓帝君如此信任,言聽計從,勞民傷财也在所不惜。”
想起從行宮傳送到長甯府後,昭明帝與賢親王之間的那場堪稱句句秘辛的對話,謝重珩一時心裡冷笑不已。
昭明帝誰都不信,最信的永遠隻有自己。誰若是真信了他的信任,隻會死得骨頭渣子都不剩。
遠的姑且不論,單說行宮之圍時,到死都在記挂着帝王安危、倒斃他眼前,卻不得他關注一眼的鷹羽營于大統領,和甯氏起兵前因直言勸谏,被當朝剜眼拔舌、全家投入流民中任憑淩虐分食的周永嗣幾人,哪個不是出身于平民,感念帝王提拔栽培之恩,當初一心追随他的?
身邊那無形的妖孽暴虐之意更盛。
謝重珩以為鳳不歸動怒至此,隻是單純因着昭明帝想要找他的麻煩,安撫般不動聲色地瞥過一眼。
他一抖紙張,冷哼一聲:“單憑這似是而非的一點圖畫,就大動幹戈攪擾地方乃至軍營,耗費人力物力,簡直荒謬!”
“謝帥說的是。密探和暗衛大約不日就會抵達碧血南區沿海前線,屆時……”大約念及那些跋扈的帝王爪牙必然肆意攪擾軍營,探子終于忍不住面露鄙夷和厭恨,又突然打住話頭,轉了個彎。
“但屬下還聽聞,僅僅這點筆墨,也是帝君連斬了數十名畫師,方才得出這張勉強認可的。”
默然須臾,謝重珩想起行宮之圍前,鳳不歸将他拘禁時曾評判昭明帝“無道暴君”,前所未有地覺得,此人不死,大昭的前路隻會是一片黑暗。
待他勉強壓着心緒揮退了探子,中軍帥帳再無旁人,素衫雪發的妖孽慢慢在一張空蕩蕩的椅子上顯出身形。
他單手支着頭,仍是慣常的身骨懶散模樣,微微彎着唇角,眼神卻說不出的古怪:“你就沒想過,鳳北宸費這麼大勁尋你做什麼嗎?”
謝重珩一邊拿過一方硬玉鎮紙,一邊本能地反問:“難道不是因我擅闖行宮,以為我也是别有用心的逆賊之一?”
素白衣裾起伏間,鳳不歸不疾不徐地踱步過去,薄唇慢慢觸在他耳邊,慵懶而輕佻:“如果我沒猜錯,他是看上你了,想換換口味,要将你納入後宮。”
謝重珩呆滞住,須臾反應過來,胸腹間霎時一陣翻江倒海,怒火幾乎要凝為實質,沖天而起。
“咯啦”一聲,硬玉鎮紙在他掌中碎成了末。
不說他對此人所作所為厭惡之極,絕無半分好感;也不說他難以想象,自己身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竟要被迫雌|伏于另一個男人身下;更不說甯蘇月前車之鑒,入宮需廢盡一身修為,終其一生都隻能被圈禁在宮牆之中……
抛開種種因素不談,他的親姑母、謝煜和謝煥的親妹妹還在昭明帝的宮中為妃。鳳北宸若不是身居帝位,按尋常家庭的人倫綱常,他應該稱其一聲“姑父”。
内有流民四起,外有強敵壓境。身為大昭帝王,不想着怎麼平息内憂外患,争權奪利之外,卻隻顧着自己那點上不得台面、且悖逆倫常的龌龊私欲。
為着有悔真人一句話,竟還有心思耗費如此之衆的人力物力,僅隻是要尋找一個亂軍之中僅有一面之緣、如今還不知是死是活的人。以其恣肆狂妄的性子,隻怕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不會輕易罷休。
本以為甯氏盡絕之後,此事就算了結,哪裡想到竟還會留下這麼個麻煩的尾巴。将來回到永安,不免更添巨大威脅。
默然片刻,謝重珩沉沉開口:“當初你不惜跟我翻臉也要阻止我前去行宮,是不是早有預料,會有這一天?”
現在看來,方才鳳不歸的暴怒,多半是因着昭明帝竟敢觊觎他。
妖孽男人卻隻是嗤笑一聲,繞過屏風,回了後面的寝帳。
但即使身處如此險境,謝重珩也根本沒有時間去考慮對策。當天晚上,當初随謝烽一起從靈塵出發的人馬抵達鎮瀾大營。
鎮瀾城是碧血南區所有防禦點中最北端的一個。如此,也就意味着援軍已經分到了沿途所有點位。
安置、分撥完畢,謝重珩頂着所有人或明顯或隐晦的疑慮目光,假裝沒看見虞承紹幾番欲言又止的神色,仍嚴令衆将士務必堅守,絕不允許擅自出戰。違者軍法從事,立斬不饒。
掐算着時日,他暗中遣了幾名幽影飛速前往碧血入口,命令等在那裡的往生域潛航艦部|隊即刻開拔。
按行軍圖上所示的路線、點位和安排,他們要從海下潛行,繞往尾鬼巨型戰艦封鎖線的後方,一路南下,務必将整個碧血境海域的敵人盡數包圍,但切不可打草驚蛇。隻待他暗号一出,立即行動,不可有誤。
潛航艦部|隊是謝重珩此番攪動整個碧血境星峽海域的殺手锏,卻也是絕不能被自己人知曉的存在。若非眼下形勢所迫,需要用最短的時間解除沿海防禦的危機,他根本不會讓它們出現在龍淵時空的地界上。
否則如何解釋“謝烽”一個大昭的将軍,從哪裡調來這麼些不屬于謝氏、甚至不屬于王朝的海戰利器?
幾天内,靈塵的船舶物資也陸續送到。很快,某天日出時分,遠海冒出三道血色煙霧,騰至上空,凝成三朵血色煙雲。
那是事先約定的潛航艦部|隊已經就位、随時準備浮出海面動手的暗号。然而此時,海面與天空中滿是深深淺淺金紅色朝陽霞光,與之混在一起,卻不易被發現。
時機差不多成熟,一兩日間就要對尾鬼開戰,謝重珩即刻派出傳令兵士,傳訊給整個南區的各防禦點:
密切關注浮在遠處海域上的尾鬼巨艦,一旦發現其有混亂之象,即是鎮瀾大營已經行動。屆時所有将士務必全力以赴,聯手反攻,至少要撕破其沿海封鎖線,最好一舉收回本屬于南區控制的所有海域海界。
他忙了一整個晝夜,直到次日中午,還套着嚴整的甲胄在中軍帥帳與衆将議事,調遣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