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大家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謝重珩隻得開口道:“諸位既然言說巨艦中物資無數,不妨回去清點一下。如果足夠的話,本帥倒是有個提議。”
“幾處需要重點防禦的城池,可讓兵士僞裝成流民,以受雇于謝氏軍、協同防守的名義,領取軍中少量物資。單人份額不必定得太多,夠短暫活命就行。消息隻要傳出去,必定會有不少真正的流民前來。”
“這些人敢于為了多活一時而舍命參戰,自然也就敢于被逼無奈時悍然起事,是真正最有威脅、最容易出事的。屆時可以選擇其中符合條件者,加以簡單規訓後任用。”
“但必須事先聲明:隻是雇傭,流民随時可以離開,更不必如真正的軍|人一般忠誠。”
“流民作亂,無非圖一口吃食,想要多活幾日罷了。若是有機會維持相對穩定的生活,更有可能憑本事掙得一點軍功,想來沒有誰再願意反叛。”
“當然,本帥僅僅是個提議。至于采不采用,可不可行,如何操作,卻都需要諸位自行考慮。若是覺得可行,到時候列個具體章程,呈報本帥。至于朝堂那邊,本帥自有說法,諸位無需擔憂。”
最要緊的兩件事情至此大緻解決。各項事宜商議完畢,衆将告辭,各回據點。
中軍帳一時安靜下來。謝重珩正打算繼續處理軍報,擡眼卻見虞承紹仍然沒走。
正好他也有事想問此人:“虞将軍,上次你跟本帥說,收斂威壓,可有什麼用意?”
虞承紹甲胄俨然,标木倉般筆直地挺立在帥案前,額角傷痕色澤漸深。
他半垂着目光沉默望下去,仍是那種複雜而極力克制、又隐含敵意的眼神,幾乎讓人以為他仍舊什麼也不會說。
但片刻後,他忽然嘶啞開口:“那場持續數年、讓他得以進入昭烈神殿的戰争中,尾鬼的四大神侍固然全部死在星峽海,謝氏也損失慘重,他……也傷了靈脈根基。”
“後來的這些年,他的身體每況愈下,靈力也日漸退步。這件事在靈塵乃至永安嫡系的宗族高層已經不是什麼秘密,否則以他的修為,何至于不到二百歲就衰老成這副模樣?”
“碧血南區防禦雖艱難,但跟靈塵主戰場相比,卻要輕松得多。這次宗族裡将他遣來此處,本是想讓他遠離主戰場,稍事歇息的。”
虞承紹說的,正是謝重珩尚在襁褓中時,謝煥和宮臨溪夫妻以身殉國的上一次靈塵之戰。帥座上的人心裡一時百感交集。
造化之弄人,在于它永遠不會讓任何人窺見命途的軌迹,揣測出下一步一定會走向何方。所有人都以為,對這位一生為大昭鞠躬盡瘁的國之柱石而言,這該是最好的安排,殊不知卻成了葬送他性命的斷魂路。
青年将軍聲嗓壓得極低,幾乎隻有他們兩人能聽見。謝重珩自然聽懂了他的意思。
以謝烽如今的狀況,哪裡還能有他這般,身體和修為都處于鼎盛時期的威壓?也難怪憑謝烽的名頭,一個活着時就成了傳奇、被人神化了的存在,竟然會被區區尾鬼細作狙殺于赴任途中,如此才能說得通。
當時他那身怕冷似的裝束,尤其是那件厚緞披風,也證實了此言非虛。
自己居然連這點都不知道,可見并非靈塵高層,卻又身負極為強悍的正統謝氏功法,顯然也并非尋常族中子弟。如果有人想以此做文章,不免追查他的來曆,橫生枝節。
誠心謝過對方的提醒,謝重珩單手拿過一份軍報。這是要結束談話的意思了。
卻不防甲胄嘩然之聲中,虞承紹蓦地摘了兜鍪,單膝跪下。
他依然肩背筆挺,昂首直視着過來,眼眶已經有些發紅:“按規矩,末将不該多問。今日違背軍令,自請受軍法重處。但求問謝帥一聲,大将軍他……如何了?現在在哪裡?”
謝重珩早就猜測此人必然同謝烽相熟,隻怕從第一次見面時起就看破了他的僞裝,也猜測他心裡應該一直有所預感。
畢竟謝烽是奉的昭明帝的聖意前往鎮瀾,卻中途換了人,若是被有心人發現,不免有欺君的嫌疑。謝氏本就随時有步甯氏後塵的風險,如非本人已經命懸一線甚至身故,斷然不至于此。
隻是虞承紹一則内心不肯接受,這樣一個傳奇悄無聲息地就此隕落,二則迫于嚴峻的敵我形勢,方才逼迫自己一直忍到碧血南區的危機暫且化解後,才來向他求證。
謝重珩起身過去,打算将人拖起來,一邊低聲問:“你是他什麼人?”
對方不肯正面回答,長久以來死死壓在心底的不祥之感蓦地沖出,化成一蓬尖銳而密集的棘刺,在胸腔裡炸開。虞承紹眼前發黑,身形晃了晃。
他勉強維持着一線冷靜,素來沉穩的聲嗓都有些發抖:“我是他從死人堆裡撿回的孤兒。他養我長大,教我為人,傳我功法兵略,将我帶進軍中,卻從不以恩人自居,更從不讓旁人知曉……他人呢?”
原來此人一身本事竟是謝烽私下親自傳授。
也難怪沒有任何明面上的謝氏關系,還能從最底層一步步爬上來,成為青年将領中名噪一時的存在。謝重珩伸出去打算拖他的手頓住,總算知曉他對自己的敵意從何而來。
明知恩同再造的尊長很可能已經身故,卻不得不成日面對冒充者,将之當成那人本尊。換成任何人是虞承紹,隻怕都沒有辦法平常以對。
他若是知曉自己頂着的正是謝烽實實在在的面皮,大概當場殺了他的心思都有了。
眼見對方仍是沉默,眼神中透着說不出的憐憫,虞承紹哪裡還有不清楚的。他的腦海連同神色都驟然一片空白,額角傷痕濃豔如新,眼珠子都開始浸染上絲絲血色,無意識地搖着頭,嘶聲道:“不,不該這樣的……”
“他孤獨半生,從未成家,膝下無人。我……我知道他要來鎮瀾,就一直在這裡等他……我本是想侍奉他到老的……”
他終于哽咽起來,說不下去了,整個人都頹然垮下一般撐在地上。原本剛硬的脖頸連同脊梁都彎折着,頭顱深深垂在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