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則,自謝煜和謝煥之後,虞承紹是謝烽多年來親自選中,并真正用了心教導的唯一一人,其分量不言而喻。
二則,這位代替他兄長的“謝帥”履任不久,就一舉撕開圍困碧血海域多時的尾鬼封鎖線。其中固然有機緣巧合,但不可否認,内中一系列兵力調動、整體布置幾乎毫無疏漏。就連戰後一切事宜、如何卸任抽身退出,也安排得井井有條,堪稱大才。他若認為虞承紹能擔此重任,必然不會差到哪裡去。
能被這樣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先後認可,這本身就很能說明問題。
後續是暗中緊鑼密鼓的交接相關,謝烜從旁協助。他的那一份責任了結得早,但也沒走,而是一直留在鎮瀾大營,等着一切塵埃落定,才能将謝烽的屍身護送回靈塵宗族,入土為安。
很快,鎮瀾守将冒進追敵、不慎戰死的消息傳遍了整個碧血南區。
一顆未來的将星就此隕落,一衆青年将領們痛惜不已。也不是沒有人懷疑過,戰況最艱難、打得最激烈的那些時日都能安然挺過去,虞承紹身為一城守将,以他這些年來的戰績和行事作風,為什麼竟會在大局已定、尾鬼隻有小規模侵擾的時候,還能戰死。
但任憑衆人如何猜測,他的死已經成了不争的事實。
深夜的中軍帥帳終于安靜下來。剩下的五名幽影将虞承紹滿身血污清理幹淨,給他換上謝烽的衣袍,然後按謝重珩的安排,悄然連夜離開鎮瀾大營,前往預先确定的地點等着。
假死的藥也是當年謝煜親自備下,留在烏金手環中的。藥效未過,虞承紹安靜地躺在寝帳的床榻上,卻沒有絲毫氣息,倒像是真正死了。
謝重珩自手環中取出謝烽的陌刀和盛放他屍身的棺椁,又将他的面皮取下,連同他的本命令牌等所有物事一起,端正地擺放好。
他不能讓這些人看見他的真面目,因此根本沒打算跟誰當面道别。一切就緒,他熄了燈燭,無聲無息地離開這個鎮守了三月有餘的地方。
黎明前黑暗最深濃時,謝烜按昨晚“謝帥”的吩咐,準時來到中軍帥帳,卻見一星昏暗燈火下,帥案前擺了副黑水晶棺椁。
他一眼就認出,那是兄長很多年前就給自己備下,一直放在儲物空間裡随身帶着。
棺蓋開着,内裡躺着一個清瘦高大的軀體。
謝烽身着極為合身的整套殓服。大袖深衣,衫袍整肅,襟領交疊,層層繁複,想來應該也是從他的儲物空間裡找到的。
深色衣襟上,細密繡着一隻通體赤色、身形如豹的猛獸,銳角生于額間,五尾懸于身後,爪牙鋒利,望月長嘯,正是謝氏的家徽。
他已然染霜的長發束得一絲不苟,雙手交疊在胸腹之間。即使當初是力戰而死,卻連指縫裡都沒有一點塵埃,顯然曾被人精心清理過。
安然嚴整,端方規正,一派冷硬淩厲的氣勢,一如生前,甯靜得仿佛隻是睡着了。隻是面上按大昭底蘊傳承的世家大殓的古禮,覆着隻銀光熠熠的面具,瞧不見面目。
即使以謝烜這樣受家族熏陶至今的人看來,謝烽的入殓狀況哪怕是細節,都幾乎無可挑剔,絕沒有任何失了世家儀禮風範之處。
主持此事的人必然也是六族子弟。然而無論他如何想,也想不出那人的身份。
壓下諸多疑慮,他本想再看兄長最後一眼,微顫着手伸到半途,懸了須臾,又收了回來。
謝烽出事太過突然,卻是領了旨意,限期到任,又聞聽鎮瀾有變,軍情如火,時間急迫。那人根本不可能有機會去照着他兄長的面容,慢慢仿制一張足以亂真的人|皮面具。
别人也許不清楚,作為百數十年的親兄弟、戰場上無數次協同作戰的同袍,謝烜卻深知他兄長的性子。臨終前會如何安排,幾乎不必考慮。
假扮謝烽的那人面上頂着的,是他兄長真正的面皮。
面具下的真容是什麼慘烈模樣,他已經不忍去想。又何須為了活人的私心,侵擾生命已然定格的已逝之人?
“謝将軍稍候,一會就好。”角落裡傳來點水聲。虞承紹今日居然未着甲胄,而是一身便裝,似乎正在清洗什麼東西。聽見他進來的動靜,青年頭也不回地嘶啞道。
片刻之後,他果然收拾完畢,将那東西拿在手上,一言不發地轉身過來。
謝烜一眼瞥見對方,饒是他縱橫疆場百餘年、見慣了不知多少血腥慘烈場面,也驚得幾乎當場跳起來:“虞……你的臉!”
光線朦胧昏沉,照着虞承紹一張臉上血肉模糊,沒留下哪怕指甲蓋大的一塊皮膚。整張臉皮竟都被他活生生地親手剝了下來,洗淨、擦幹,捏在指尖。
他彷如察覺不出任何痛苦,更像是根本沒聽見謝烜的話,隻是徑直行過來,慢慢跪在棺椁前,将他的臉皮端正地放在謝烽腰側的空隙。
似乎那個剛剛從死人堆裡被拖出來的孤苦孩子依舊肅立身邊,孺慕仰望他的恩人,他的尊長,他的——神明。
一如當年。
在謝烽面前,他不是什麼虞将軍,不是什麼謝氏軍的後起之秀,而永遠隻是當初的小虞兒。他的人陪不了他,就用他的臉代替,在地下終身侍奉他。
頂着那張血淋淋的無皮面容,虔誠地在棺椁前拜了三拜,虞承紹忽然頭也不回地嘶啞道:“謝将軍,我真希望躺在裡面的是我,站在外面的是他。或者,哪怕他能再起來罵我一頓、打我一頓,我都死而無憾。”
謝烽脾氣大,那些說起來似乎很漫長、現在回頭看去卻極其短暫的歲月,對他也并不全是溫情。尤其當他不再是小虞兒,而是以虞承紹之名存在時。
甚至靈塵之戰結束、謝烽重傷後昏迷數年,剛剛醒來不久,他第一次前去探望時,也沒能逃過一頓責罵。
然而無論什麼時候,無論恩人如何對他,即使挨罵挨罰,他也是甘之如饴的。
那時謝烽的白玉雕像都已經被迎入昭烈神殿将近三年。虞承紹終于以直屬副将禀報軍務的由頭,在靈塵謝氏宗族裡,謝烽的寝房中,見到了暌違五年之久的恩人。
天下沒有任何凡夫俗子能逃過時光與病痛的磋磨。名将已不複昔日生機勃發、縱橫戰場連續幾個晝夜後仍能搏殺猛獸的模樣。他将人扶起來靠在床頭,離得近了,更能品出冷肅面容上的憔悴和枯萎之相。
掌下的軀體原本是堅實有力的,一刀下去堪能開山裂石。卧床昏迷整整五年後,如今竟會瘦得僅剩薄薄一層皮肉,覆在高大骨骼外,透着說不出的虛弱,似乎連一陣風都扛不住。
虞承紹當場落下淚來,再顧不上什麼軍務,“撲通”一聲跪在床前腳踏上,今生第一次失控地嚎啕大哭:“大将軍……你收……收了我吧……我給你當奴仆……當徒弟……當小虞兒……什麼都行……伺候你……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