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就打算盡快交接完碧血南區的事宜,将人帶回去交給墨漆,看看他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聞言也就暫且放下心來:“我讓幽影們護送你回去。”
這次鳳不歸沒推拒,不冷不熱地“哦”了一聲:“六個就夠了,剩下的五個你自己帶着。”
此番一别,即使按大昭的時間,再見面怎麼也得數以月計。何況他要回往生域,更是論年算。雖說他似乎并不特别嗜好凡人的鮮血和生機,許久也未見得吸一次血,隻在痛苦到難以忍受時才不得不借此壓制一下,但謝重珩終歸是不夠放心。
他抽刀就要割開手腕喂給鳳不歸,卻被一把按住了。
“嗆啷”一聲,那隻纖白指掌将刀扔在地上,一點一點從他指尖撫上去,漸漸攀上他的脖頸,攬住。
見他毫無抗拒,鳳不歸彎起唇角。妖孽男人也不知在想什麼,狹長狐狸眼定定看了他一會,碧瞳如水,豔鬼般勾魂奪魄:“我不喜歡混着刀鋒的味道。”
他收緊手臂,慢慢将人拉下來,一口咬在頸側。尖牙刺入的瞬間,青年伏在他身上微微顫了一下,沒有掙紮。
次日一早,他果然帶着部分幽影悄然離開。
謝重珩花了些時日,确認整個南區的防務都沒什麼大問題,出自往生域的潛航艦有兩艘已經順利改造完法陣,入海運行無誤。隻待另外五艘也陸續完工下水,南區的海防将固若金湯。除非尾鬼調派神侍一脈的高手過來。
從最後一站撫星城返回時,他命守将謝烜随他一起回了鎮瀾大營,打算商量一下謝烽的後事和相關事宜。
鳳不歸仍沒回來,算起來應該是還在往生域中。擔心歸擔心,但他也沒有多想,隻是身邊突然缺了個日日親近的人,多少有些不習慣。
中軍帥帳摒退了一切無關人等,隻有謝重珩與謝烜、虞承紹三人,同時開啟了所有阻隔窺探的法陣。帳外護衛的兵士都退到外圍,嚴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三人都心照不宣,面色沉肅,眼有悲色。
作為謝烽的胞弟,從上次驅逐尾鬼後,各防禦點派遣有身份的将領前去鎮瀾,聆聽主帥後續安排後,副将回來告知謝烜,眼下的“謝帥”并非本尊,他就猜到謝烽必然已經不在人世。隻是礙于軍中規矩,不得私下打探。
但此時親耳聽說,本該在鎮瀾大營近似于休養的兄長,卻早已因着自己人的争權奪利,隕落于尾鬼細作之手,他仍是雙眼猩紅,隐有淚光,隻是咬牙忍着,沒有真正流下來。
虞承紹卻隻是安靜地端坐一旁,一言不發。隻在聽到謝烽力戰而死、九枚驚魂釘加身,将來九世不免困苦癡殘時,呼吸驟然加重。
他眼珠子微微動了動,又開始泛出血色。
此事的後續處置,有兩個方案。
一是謝重珩伺機詐死,公開謝烽的死訊,讓這位大昭柱石得以風光落葬。但這樣一來,軍心勢必動蕩不甯。
二是由靈塵謝氏另外指派合适的人選,繼續以謝烽的名義鎮守碧血南區。但且不說繼任者于兵事一道,不能比謝烽差太多,更重要的是日後不能有半分行差踏錯。否則不僅有損他一世威名,于士氣也同樣是嚴重打擊。
無論哪一種,都有不小的弊端,不可能兩全。
謝烜既是謝烽的至親,也是旁系有名望的尊長。他的意見很大程度上也能代表宗族的态度。于公于私,他都有決定權。但即使是他,也頗感棘手。
他竭力收起悲憤心緒,一時沉吟未定,難以決斷。
“謝帥,謝将軍,”目光在兩人身上一一轉過,一直安靜得幾乎不存在的虞承紹蓦然起身,拱手為禮,“末将不才,想要替大将軍活着,鎮守大昭疆域,安定謝氏軍心,完成他的遺願。隻是……”
他緊緊握着拳頭,手背上青筋暴突,似要崩裂薄薄的皮膚炸出來。
所有人都知道他未說出口的話是什麼:隻是這樣一來,謝烽的後事就隻能辦得悄無聲息,實在與他生前的名頭不符,太過委屈。
謝烜扭頭,兩道刀鋒般的目光仔細看了他額角的傷痕許久,方才恍然:“你是,小虞兒?”
雖說兄弟二人常年各守一方,但很多年前,他曾在謝烽身邊見過一個沒有正式名字的孩童。那小孩頭上打着補丁,話不多,也沒有同齡人的活潑,卻很沉穩。
他能對此人稍有印象,還是因為後來聽兄長無意中提起,他指點過這孩子,最後讓他投軍了。
一個平民出身的無關之人,能得謝烽主動提起,且有教導之心,其間含義,旁人不清楚,他卻再明白不過。但兄長有意瞞下此事,他并不知道這孩子的真正名字和後來的情況。
直到此時他才明白,兄長麾下那個據說從底層一步步爬上來,在青年将領中名氣頗大的虞副将,就是當年的小虞兒。
甲胄冰冷細碎的撞擊聲中,虞承紹再度一禮:“正是末将。”
謝烜又轉回去,看向帥座。
雖說此人曾得謝烽一手提點,又曾在他手下待過一段時間,才能甚至在他之上,畢竟事關重大。此人究竟能不能勝任這份對于絕大多數将領而言,堪稱不可能的任務,他并沒有把握。
謝重珩微微一點頭,算是這段時日接觸下來,對虞承紹兵略心性的認可。
謝烜終于起身,低頭踱着步子,半晌方下定決心般道:“靈塵謝氏多年來為抗擊尾鬼傾盡所有,多少人連屍骨都尋不回來,并不特别看重那些身後之事。先兄一生為大昭鎮守邊界,更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生死都早已看淡。”
“生前極盡光耀,何需死後哀榮?他在天有靈,想必也不希望因他一人之故而緻軍心動蕩。”
他蓦地停住,銳利如刀的目光直直盯向虞承紹,像是要剜進他心裡:“虞副将,你還年輕,你的人生剛剛起步,前途不可限量。假以時日,甚至也許有機會創下足以以你本來之名進入昭烈神殿,與先兄并排而列、萬古傳頌的不世功勳。”
“但是,自此之後,你的名字将被徹底抹殺,你的人也将不複存在。你的一切,名聲,前途,乃至在他人眼中的生命,都将止步于此。”
“無論今後你打出什麼樣驚天的功績,全都與你無關,而是先兄的成就。但你承着先兄的身份,卻不能有任何差池,否則就是在踐|踏他一生的榮耀。你可想清楚了?”
虞承紹神色平靜,隻是眼珠子上一片血色,沉聲道:“末将知道。”
謝烜又盯了他許久,轉身沖帥座上一拱手:“既然如此,末将今日代靈塵謝氏和先兄做主,準許虞副将以先兄之名,鎮守碧血南區。”
并非他對這個連真實身份都不知道的“謝帥”如此輕信。一個合格的将領,有時候知人善任甚至比兵法謀略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