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思遊離時,他鬼使神差地将心裡的想法說了出來:“那我從未對你獻過任何殷勤,從前對鳳不歸也并不算好,甚至說狠話傷他,為什麼你還願意親近我?”
一句話出口,青年蓦然反應過來,自己對着本該敬重的師尊說了什麼,火熱溫度迅速蒸騰起來,從端肅的領口間沿着修長脖頸攀援而上。
那時剛剛在飛星原上找到鳳不歸,他告訴對方,自己心裡早有别人。那不就是當面告訴師尊麼?現在将此事擺到明面上,不啻是主動踏進了那道雷暴天塹的結界。而這原本是最不該、也最不可能由他先挑起的話題。
醒來至今,鳳曦的心思,互相都心知肚明,隻是誰都沒直接揭穿罷了。
謝重珩一介凡夫俗子,食的也是人間煙火。他不是單純到什麼都不懂,也不是遲鈍得全然感受不到師尊那些明裡暗裡的示意,看不出他眼中偶爾如兇獸盯着獵物般的深濃欲|色,更不是坐懷不亂、清心寡欲的聖賢。
兼且尚不知曉真相的那些年歲裡,他跟墨漆也曾陰差陽錯地風月一度,跟鳳不歸也曾親密到長時間同卧同起,相擁相偎。此時再要扯出什麼有違世俗禮制的人倫、陰陽平衡的天理,未免太過矯情。
但即使是決定嘗試着給予回應的現在,謝重珩也依然說不清,他對師尊身份的那個人到底是種什麼心思,又究竟是恨多一些,還是感激與心動多一些。
謝七在尚且懵懂的時候死去,自此,對鳳曦的一切感觸都停留在了那時,再也沒有繼續生長、完整而清晰地呈現的機會。
面對着自小仰望的神明、師尊,面對着自小接受的嚴苛的綱常道德框限,被動地順從、回應已經是他能承受的極限。他實在無法再說服自己主動越過那道鴻溝,去說什麼、做什麼。
何況,那三個身份,一個是默契相攜、卻冷靜得沒有心,除了那場意外,相處百年堪稱坦蕩純粹的盟友,一個是傾盡所有去對謝重珩好,卻又竭力克制,仿佛隻想默默陪伴他,但他注定不可能接受的下屬。
至于另一個,卻是視他如無物、可以養他十幾年又親手取他性命的冷血師尊。
他們對他的态度天差地别。内心深處,他終究很難真正将他們當成同一個人。
這個人現在不遺餘力,近乎光明正大地引|誘他也就罷了。但這般話從他口中說來,卻簡直像是昭示着自己的心思也不那麼正常,未免太過輕浮偏邪,有失端方。
窘迫讓身上熱出了一層薄汗,心裡也有些慌亂。謝重珩垂目盯着清透的溪水,考慮自己是不是該跳進去清醒清醒,以免再胡言亂語。
碧色眼瞳一錯不錯地看着他。陽光下,微透的耳廓和有些蒼白的英俊面容都染上點粉色,如剛剛飲過醇酒般,連身邊的人也似乎要一同迷醉。鳳曦想起那時武陵府城的客棧中,将真實的謝重珩壓在身下肆意親吻的滋味,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兩下。
他徐徐起身靠過去,從背後将人連同他懷裡的虎哥一起摟着,下颌搭在他頸窩處,微笑起來:“為師又不是貓。”
“山曾經将我放在心裡許多歲月,可我從來都視而不見。如今山不肯來就我了,那便換我去就山。好在山一直在那裡等我,那麼多年,但願我終歸沒有錯過。”
簡短幾句話,卻當面挑明了從少年謝七開始延續的那點心思。
這話給他的感覺有點熟悉。謝重珩本能地就想起,曾經他渾身傷痕累累時,也有人将他珍而重之地放在心上,同他說:“但是我疼。”
但即使是鳳不歸,也還隻是隐忍不言。這句幾乎可算作表明心意的話也不過一時氣極,才不慎說出口。然而他兩世都從未想過,這個從前冷酷到近乎沒有人性的往生域主宰,他心目中的神明,有朝一日,竟也會突然當面如此直白地剖露心迹。
像是單衣赤腳獨自行走在冷風飛雪中的流民,猝不及防被迎入了鑲珠錯玉溫暖如春的宮殿。不僅讓他更加窘迫,且極度震撼,一時僵住。
鳳曦等了片刻,沒等來他的回應,手臂不自覺地微微收緊:“你是在責怪為師明悟得太晚,來得太遲了麼?”
“重珩,我隻是,不敢。我不敢相信有人會無所圖謀,真心待我,更不敢相信你願意一直将我放在心上,不抛下、不鄙棄。”
他說得很輕很慢,苦澀而艱難,卻像是硬生生逼着自己,要把所有堅不可摧的外殼和光鮮耀目的僞裝層層砸碎、剖開,把内心深處的卑怯懦弱全部血淋淋地撕扯出來,展現給眼前的人看。
“你不知道我有多恐懼。我怕你不過是一時興起,方才賜予我如許情意。哪天你想要收回了,也不過一個轉念,或者一場輪回,幹脆利落。可我做不到。”
“從來沒有過不算什麼,可曾經得到過,就忍受不了失去。我會終身沉淪,萬劫不複。”
聲嗓中帶了點竭力壓抑的落寞和倉皇之意,似真又似假。一字一句,剖露的固然是鳳曦最深層的畏懼,又何嘗不是謝重珩的?
他們都是無有任何倚靠的孤魂野鬼,獨自走了太久,在感情一道上經曆了太多無望,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再奢求什麼的。莫說主動追尋,連伸手接住的勇氣都早在歲月中磋磨殆盡了。
若結局是滿地狼藉,不如從來就不曾開始。憾恨總好過慘淡收場。
謝重珩仍是沉默,隻是本能般慢慢伸手,将那副瘦削而落寞的軀體攬在懷裡。
字字入耳,他都聽得分明。連在一起時,他昏沉的頭腦卻一時難以理解究竟是什麼意思,全然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不知是實在受不了眼下又暧昧又詭異的氣氛,還是單純感到了威脅,又或者覺着受了怠慢,原本昏昏欲睡的肥貓“喵嗷”一嗓子,爪子一蹬,閃電般從他懷裡逃走了。
但往常對它千寵萬愛的奴才這次完全沒搭理它,甚至沒分給它一縷目光。
謝重珩兀自僵硬地坐着,軀體緊繃,神思渾渾噩噩,鳳曦想的卻是另外一回事。
兩人不溫不火地一起過了這麼些時日,這個幻象卻既沒有要對他下手的意思,也沒有想要同他剖白深藏多年的心思的打算。就連對他方才那番溫情脈脈的情話,也似乎沒有多少觸動。
如果這人是真正的謝重珩,待處置完謝氏的事,他願意抛開所有,尋個僻靜到誰也找不着的地方,陪他過上這種寡淡如白水的生活,他求之不得。
但可惜,這僅僅是個幻象而已。
鳳曦肯陪他周旋,是抱着看戲的心态。然而他非但連謝七的死都不曾提過,哪怕說起與大昭開戰這些往常幻象中矛盾的根源,也依然沒有該有的反應。
裝了這麼些時日卻看不到一點結果,半妖終于失了耐心。此路不通,那就換種方式,逼他一把。
倚在那副精實可靠的懷裡,貼着青年的臉頰耳頸暧昧地細細磨蹭了一會,鳳曦将他扳正。四目相對,無處可避時,他慢慢道:“我明白了。你是不是還在怨我當年那一刀?”
“你跟為師說句心裡話,這麼漫長的時間,你到底有沒有恨過我?”
“小七?”
近乎禁忌的稱呼終于不可避免地擺到了面前。他聲嗓溫柔徐緩,并沒有要動怒或者别的意思,似乎果真隻是想知道,徒弟究竟有沒有真正放下過往他親手造下的傷害。
即使謝七重活這一世,也已經時隔許多年。兩人終于第一次以各自本來的身份,當面談及那場本不該有的死亡。這終究是深深紮在他們之間的一根刺,并非刻意逃避,不去觸碰,就能當做完全沒有發生過。
謝重珩沉默地回望須臾,方才缥缈一笑,眼神晦澀而茫然:“也許曾經多少有過一點。又也許我那會剛到大昭,明裡暗裡,一堆在核心權力圈中磨砺出來的人物,盡皆虎視眈眈盯着我。尤其是我伯父,何等目光如炬、心細如發。我忙着隐瞞真正的身份來曆都來不及,根本顧不上那點情緒。”
“恨不恨的,早就想不起來了。左右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都過去很久了,再糾結其實沒有意義。”
“何況,我是真心覺得,謝七的命是師尊所救,還回去也是理所應當。沒什麼好指摘的。”
很久以前,剛剛成為謝重珩的熱血沖動的少年時光,他也不是淡泊到完全沒有過怨怼。
他的師尊是往生域的主宰,永生不滅,而他隻是個凡人,區區二三百年壽命而已。他的一生,不過是對方漫長生命中的一眨眼、一刹那。
即使鳳曦心裡有個至死不忘的人,受盡傷害,以至于那些痛苦深濃到化成能吞噬一切的深淵,再也走不出來,更分不出一絲多餘的心思給旁人,為什麼就不肯施舍他一個眼神,稍稍注視他哪怕片時?為什麼一定要如此決絕,殺了他猶嫌不夠,連他的魂魄也不願容留于同一個時空?
後來謝重珩想明白了,有些事情并非你來我往、一方給予了另一方就必須接受回應那麼簡單,也就釋然了。念念不忘是他自己的事,憑什麼要别人為他的想法付出代價?
抓着不放又能如何?已經發生過的事,誰也改變不了。他更不可能生出報複鳳曦的念頭。說他自欺欺人也好,畏縮懦弱也好,怎樣都好,他依然選擇就此揭過。
至于不久前知曉了那道深淵的由來,而他從前的想象都不過是臆測誤會,隻讓他更加羞愧,且心疼。
那就還是恨的。鳳曦終于起了點興緻,決定再添一把火。
要麼逼出這個幻象的仇恨,與他一決生死,要麼勾得他吐露情意,看看後續又将如何。總歸今日要得個結果。
他慢慢松了手,雙肩微微垮下,目光都透着自暴自棄的意味,一向散漫慵懶的嗓音也無端帶了點自嘲:“那就是因為我的身世了。”
“我從前的經曆,你都看見了罷?生而為鳳炎的後裔,我既沒得選,也無法逃離那麼多代先祖的安排,更無能去改變什麼。這是我自己的命數,但我沒有任何理由要你也來一起分擔這些。”
“換作是我,也不會想同這種妖邪有什麼牽連。你是該離我遠一點。”
他這副有些頹然的模樣,讓謝重珩想起記憶中他的冷酷淡漠、視衆生如蝼蟻的高高在上,想起他慘烈的童年。
更遙遠的,想起從前往生域中,似乎曾聽墨漆說過的關于他的先祖,洪荒神界第一任人皇鳳炎和九尾天狐一族的末代狐君滄泠那段過往,他一生不幸的真正根源。
凡人眼中的洞天福地浮空明境,繁華與盛名之下,原也不過是吃人的煉獄。于鳳曦或者所有鳳炎的後裔而言,尤其如此。
謝重珩心裡又開始疼得發抖。
他沉默着,重新抱住他,想說點什麼,卻又覺得多麼動聽的言語都太過蒼白無力。但他更不能什麼都不說。
片刻,他勉強接過話:“你好像曾不止一次跟我說,鳳炎生前布了一個漫長的局,究竟是什麼,卻沒有細說。所以,你也是局中之人?”
鳳曦從前的确提過一嘴,隻是不想暴露身份,沒有深說。但對着區區一個從他意念中化出的幻象,他卻可以不必有任何顧忌。
他漠然微笑起來,慢吞吞地道:“不僅是我。他的所有後裔都是棋子。”
大道無情,大仁不仁。鳳炎此人,非止狠辣到令人難以想象,更且算無遺策。
為整個洪荒人族的存續,當年牽連浮空明境、焚天修羅道和人界的那場大戰,讓三大族群盡皆傷亡慘重。
天地化育的大妖九尾一族幾近死絕,家族故地也被誅妖六劫淵困死,成為一個近乎隔絕于神界的不可踏足之地。焚天魔族一蹶不振,從此被徹底鎖閉,與人界斷絕了來往通路。人族半數以上身死魂消,殒命者何止億萬。
相較之下,個人的恩怨情仇是如此微不足道,塵埃一般。
漫長的歲月反複沖刷,将那場轟轟烈烈的戰争的一切都侵蝕至褪色、淡去、磨平,漸漸成為沒有留下多少痕迹的傳說。
但對于牽涉其中的人而言,卻并未真正了結。具體到被波及的每一個個體,更是堪稱滅頂的劫難,影響甚至綿延到子孫後世。尤其是太初之光轉世的鳳炎。
作為洪荒神界第一任人皇,其功業聖德堪稱彪炳青史,澤被蒼生,被後世不同時空的無數凡人都奉為人祖。然而作為整場戰争的謀劃、實施者,他卻必然要背負最深重的罪孽。
為此,他不惜将後裔都抵給了天道,讓他們世代受天道的懲戒和滄泠的詛咒雙重折磨。
不影響大局的前提下,布置牽連到幾個族群的宏大計劃之餘,鳳炎終究抽出一分精力,安排了一場沒有期限、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完成、甚至不知究竟能不能成功的局,為後裔留下了一線解脫的希望。
這是他為人族傾盡所有,唯一生出的一點私心。
明面上,他以浮空明境和自己的魂魄為籌碼,吊着昔日情人,同時定下規訓,每一代人皇成年之後、繼位之前,都需進入此地服侍滄泠,對外則宣稱拜師治學,時限二十年。
末代狐君成了誅妖六劫淵的中樞,終身不得解脫,自盡都是奢望。他一方面想竭力留住家族故地,留住九尾一族曾經的輝煌與存在過的痕迹,一方面對族群愧悔欲死,對鳳炎恨到無以複加,隻能瘋狂折磨仇人的殘魂和後裔作為發洩,被迫生不如死地煎熬着。
滄泠隻以為鳳炎是問心有愧,為着稍稍平息九尾一族的恨而贖罪。他卻從未想到,昔日情人今日仇敵那麼幹淨利落地一死了之,魂魄永留浮空明境,任憑他肆意折磨,隻是為了穩住他,生前竟還留下了對付他的後手,更從未想過太初之光的分量和含義。
祖神破開混沌後照耀在洪荒神界的第一縷光明,秉承的是天道神性,非但視衆生如蝼蟻,連自己也沒有什麼不可舍棄的。鳳炎身為其轉世,當年立志要庇護弱小的人族。為利用滄泠,徹底獲取他的信任,甚至不惜委身于他。
以這種心性和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又豈會為着寥寥三個族群、區區億萬性命的死就心生愧疚?就能斷了自己的輪回,将魂魄交給敵人任意處置?就能平白将所有子孫後代都留給他踐踏折辱?
不過是降低他的戒心,給後裔創造出合情合理接近他的機會,為後續計劃做準備罷了。
大戰之前,鳳炎曾秘密囑咐他養父的兒子,待他死後,将軀殼化盡血肉,遺骨帶回家族,交給他的妻兒。遵照他的安排,那副遺骨卻并未落葬為安,而是放在禁地中傳之後世。
随同一起傳下的,還有一份隻有鳳炎血脈才能開啟的計劃,和琢骨、活傀、賦生三大秘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