兇獸的神識近乎絕對放空的一霎時,硬生生從謝重珩魂魄中抽出的力量猛地炸開,溫和如春風般拂過它身側,卻幾乎在同一刹那就蕩盡了整個天地間。
鳳曦彷如蓦地陷進了無盡山巅的濃霧中,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像是妄誕。隻是這次,他卻失去了所有掌控權。
他近乎本能地撲下去,想要憑着記憶的位置将身下的人抱在懷裡,卻像是撲了個空。非但心神眩暈到空白,連身體都一時輕如飛煙,仿佛縱身跳進了萬丈深淵般虛浮。
然而最後停留在他瞳仁裡的畫面中,那人分明還帶着他弄出的一身傷痕,狼狽又溫順,伏在他身下,珍重眷戀地親吻着他的指爪,與他難分難舍的模樣。
這次“謝重珩”不殺他了,卻原來,是想勾得他表露心意後再抛棄他離開他。
也許他之前毫無原則的縱容也好,不分晝夜地黏着他也好,說着那些真摯動聽的情話也好,果然都不過是想制造機會,讓他放松警惕。但其實他隻要同他說一聲就行,不,連說都不必說。
你無非一介幻象,假人假義。我不過尋個替代,寄托情意。都不過是逢場作戲。
出于自我保護的本能般,鳳曦下意識生出這個冷靜的念頭。但一念尚未轉完,九死驚魂釘獨有的陰狠靈力波動硬生生讓他掙紮出一線清醒。
他被困在虛妄天地中已久。這段時日跟他在一起的“謝重珩”,若隻是依靠他意念而生的區區幻象,又怎會身中這本不該存在的東西?
除非,那是從外面進入的,另一個人的神識所化。
被心魔氣侵蝕到錯亂颠狂的心智終于回歸。眼角餘光|中,封鎖的法陣仍在無聲而穩定地運轉,構建出一層結界,阻隔外間一切窺探和打擾。小院肥貓、竹林山巅與長甯府城的客棧房間重合在一起,幻象與現世相融,虛實交錯,盡數定格在眼前。
一時竟讓鳳曦分不清,當下究竟是夢是醒?是真正回到了現世,又或者隻是在幻象中進入了另一層夢境?
唯有近在咫尺的細弱動靜才令人稍稍覺出點真實之感——方才消失在眼前的青年就伏倒在地上,在他眼前,在他身下。
那人氣息淩亂而短促,幾乎不聞進氣聲。蓬散披垂、遮着面容的墨發間,渙散無神的杏眼半睜着,後背密密匝匝的血痕宛然在目,整個人已被蹂|躏得不成樣子,令鳳曦恍然以為回到了當年的無盡山巅。
但他如今的形容甚至比那時更凄慘、狼狽。
他仍維持着偏過頭,竭力親吻肩上指掌的姿勢,說不出的缱绻纏綿,隻是下颌一片淋漓的豔紅。鮮血還在不斷從他口中湧出,地面都積出了一窪血泊。
大約是因着徹底失去意識的緣故,他的身子無力地痙攣幾下,嘴唇終于滑開了。于是他半張面容連同一多半長發都跌進了那汪血泊中。
鳳曦的雙手還握着他的肩,染着他的血。回歸人形的半妖撐着身體安靜了須臾,像是看見了他這副同方才的幻象中别無二緻的慘烈模樣,又像隻是短暫地發了會呆,然後從他身上起來。
随着他的清醒,法陣内層失效。
虛妄時空無聲地崩裂,整個山谷成了眼前飛逝破碎的一抹流光,帶着他們那段似虛又似實的短暫溫情歲月一起徹底消失。身邊一切都恢複成了他沉淪于心魔幻象前,最後身處的客棧房間本來的面目。
失去了法陣的強行壓制,那副軀體也随着流光迅速褪去了外層僞裝的表皮,顯出底下真正的模樣。
肌理分明的胸腹之間,驚魂釘開啟留下的八處傷口血肉模糊,幾乎連成一片,唯獨缺了第九處。
想起他日漸虛弱的語調,蒼白的面容和褪色的嘴唇,鳳曦終于遲鈍地回過神來——那并非幻象,而是那小傻子本人親身入陣,以命換命。
都沒傷在緻命處。他冷靜地将謝重珩脖頸以下都細細查探了一遍,卻一無所獲,最後在他頭頂上摸到滿手黏膩,還帶着新鮮的溫熱。
這處雖嚴重,好在生機尚存,氣息未絕,也不算太難。他将人抱到床上,有條不紊地運轉妖力,盡可能地先替他療愈了一回。
被心魔氣和接連不斷的幻象損耗了太多精力,其實鳳曦早已心力交瘁,疲倦得手指都不想動一動。但他像是全然沒有發現,如同一個被設置好了法陣的栩栩如生的偶人,不需要有自己的感受和情緒,隻按部就班地執行指令。
枕頭下似乎露着一角紙張,也許是什麼信件留言之類。他也視若無睹,自顧做着自己的事。
他甚至想不起來應該要嚴厲懲戒“墨漆”,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外傷都處理完畢,性命無虞,鳳曦檢查了一下謝重珩的魂魄。不出他所料,内中大部分力量都被九死驚魂釘強行抽走了,千瘡百孔,像一張朽爛的漁網,一碰就仿佛要碎掉。
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補上。有他在,甚至無需曆經輪回。隻是需要時間和很多珍貴的藥材,以他的妖力慢慢溫養。
一切都進行得極是從容。除了異常細心、溫柔,鳳曦全然沒有半分悲傷的樣子,甚至沒有任何情緒,冷靜得有些殘酷,幾乎像是對待一個不相幹的人。
他将謝重珩整個人都收拾幹淨了,唯獨沒有查探他的神識,像是将這一點徹底遺忘了似的。
終于忙完。他給沉睡般的人仔細掖好薄被,在旁邊緊挨着躺下,從素白衣袖中探出一隻手,盯着看了許久。
是幻象的最後,謝重珩親吻過的那隻。
事到如今,鳳曦哪裡還能不知道,他們兩人走到這一步,全都在旁人環環相扣的算計、掌控之中。
極品九死驚魂釘,非同常規的用法。利用他做餌,逼得那人明知很可能是圈套,也不得不竭盡全力去闖。繞過記憶封印,讓那人自然知曉他的真正身份。以法陣将虛實強行融合,以兩人的神識構建共同的心魔時空,卻以真身在其中經曆……
借勢而為,算盡人心,無有絲毫纰漏,不容獵物逃脫。如此手段,如此心計,除了“墨漆”,不做第二人想。
直到此時,鳳曦的指掌終于開始微微顫抖。但那雙碧色狐狸眼中冷光幽幽,沉沉看着自己的手,沒有什麼表情的面容無端顯出幾分冰冷。
釘入謝重珩體内的九枚驚魂釘靈力精純,都不是大昭的凡人所能煉制,最關鍵的是頭頂上那枚。他根本無需查探就知道,那人的神識已經被徹底摧毀。縱然傷勢愈合,也于事無補。
隻要他魂魄不滅,無論經曆多少次輪回,也隻能是個癡傻如木偶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