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曦倒是衣袍整肅,那半躺在床上的清瘦男人卻正好相反。他亂發掩面,未着上衣,腰以下都掩在被褥中。大約是該做的事都做完了,他掙紮着起身倚靠在床頭,方才有些吃力地慢慢擡手。
就着鳳曦順手蓋上的衣袍,他自己摸索着大緻整理好着裝,不至于太過不雅。最後将黏附在面上的汗濕的長發撥開,露出一張極是清雅流麗、俊美貴氣的青年面容。
謝重珩本不知道這是誰,但覺輪廓似曾相識。有些混沌的頭腦半晌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這便是師尊救回來的人,原大昭司武令、甯氏掌執,甯松羽。
此人已不複上次相見時的慘烈憔悴,眼下所見,應該是他遭難前的模樣。
從前彎折變形、傷痕斑駁的手臂已經平複如初。花白長發也變得烏黑如錦緞,襯得他精神都不複原來的枯槁,顯出幾分生機。衰敗的面容都成了眼下令人心折的風華隽逸,俊美無俦,即使仍然雙目緊阖,也無損他的翩翩貴氣。
可見這些時日,鳳曦當真是花了極大的心思給他療愈。
仿佛一碗黃連水灌進了心裡,又苦又澀,謝重珩陣陣發懵。
難怪最近他總覺得鳳曦似乎有些疲倦,精力不濟,白天也常常單手支着頭淺寐,連眼下都仿佛添了些陰影。
此前他還憂心,是不是因為他這一年半載的晚上太煩人,鬧得人難受又不得緩解,也許還睡相不雅,攪擾了師尊安眠,長久積累所緻。抑或是鳳曦單純隻是覺得跟他呆在一起太過無趣,又不便明言,甯可睡覺。
今日方知,原是人家淩晨背着他偷摸相會所緻。
兩人暫且都沒說話。謝重珩隻看見他師尊側身坐在床沿,纖白指掌間挂着塊血紅色的物事遞過去,大約是玉佩之類。
甯松羽先是搖頭。素衫雪發的男人微笑着,似乎是輕柔勸了兩句,心情很愉悅的樣子,也不知具體說的什麼,外面聽不分明。俊雅公子終于不再反對,隻沉默地伸出手。
他看不見,隻徒勞地在空中虛抓了兩下。鳳曦于是十分貼心地将那物事給他挂在脖頸上。
玉佩豔紅如血,垂在脖頸下那一小片白膩如雪的皮膚上,醒目又驚豔,幾乎要讓人挪不開眼睛。
他們如此專注,竟根本沒發現外面還有人在偷窺。兩人這副情狀,方才在做什麼姑且不論,但那必然是師尊親手送出的定情之物了。
簡直跟所有話本子裡描述的場面都一模一樣!
原來師尊真正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是這般鄭重其事。謝重珩眼睛刺痛酸澀,再無法看下去,失魂落魄地回去重新躺下。
他分不清人和人之間的感情的區别,重傷醒來後身邊也隻有鳳曦,甚至沒有人教過他何謂道德廉恥,何謂綱常倫理。他一向隻以為不想分開就是喜歡,喜歡的人就該親近,天下間隻此一種。
也許師尊說得對,喜歡也分很多種。但他對師尊的喜歡和師尊對他的喜歡,無疑是截然不同的。
謝重珩一邊難過不已,一邊又覺得,他也不是不能理解鳳曦的作為。
他第一眼的感覺果然沒有錯,甯松羽果然不是一般的好看。非但如此,他們上次似乎提到什麼人馬什麼兵,說明師尊十分信任他,讓他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人家顯然還能對鳳曦有極大的幫助。他連跟旁人放在一起比較的資格都沒有。
一時間,話本子裡各種“佳偶天成”、“同舟共濟”、“鳳侶鸾俦”鋪天蓋地砸下來。分明是那般美好的詞,于他這個近水樓台卻明顯多餘的局外人,或者說,有意無意擋在神仙眷侶中間的絆腳石而言,卻仿似荒地裡堅硬如鐵的星鐵精石,直砸得謝重珩眼冒金星。
那麼,師尊是要自此喜歡、親近甯松羽,如今也許是嫌他礙事,不得不連夜私會,但很快就要光明正大地告訴他、冷落他,甚至徹底抛棄他了嗎?
謝重珩兀自百轉千回地傷心,偏殿中兩人卻完全不知道有人來了又離開,更不知道他竟誤會至此。
這段時日硬|挺着種種劇痛,生生将那些扭曲錯開的骨骼破壞、筋絡截斷,重新整理下來,甯松羽全身大部分筋骨都已經回歸原位,被往生域主宰以妖力強行固定。隻待引陰風鬼氣入體,就能重塑、愈合,再次長出舌頭、修補眼睛和耳朵,真正恢複如初。
鳳曦今晚過來,正是要将他軀體剩下的問題盡可能地全部調整完畢,以備抽取魂魄。謝重珩看見的時候,半妖剛剛以妖力暫且恢複他原本的容貌,預覽一下他化成幽影後的最終形象,看看還有沒有需要整改之處。
但甯松羽雙腿終究殘得太厲害,右腿甚至連腓骨都整根缺失。他也隻能從長達兩年無時不在的摧殘記憶中勉強想起,似乎是剛剛進入天獄時,就被獄卒抽走了,卻也說不上來那些人拿他的骨頭去做什麼。
幾番嘗試無果。他往後餘生注定很難重新站起來,隻能靠旁人或者器械行動。
待他緩過來一些,鳳曦化出一枚血紅色的鎖魂玉遞過去,屆時用以直接将他的魂魄吸入其中,封印存放。
甯松羽卻微微搖頭:“多謝先生。但先生既說魂魄與人的情感有關,我已決意成為幽影,日後不再是真正的活人,更不想再談什麼情意,已留之無用。就交給先生處置罷。”
“往後日子還長着,将來的事,現在如何說得清。”鳳曦拖腔懶調地道。
對于這個同樣自難以想象的煉獄中苦熬着爬出來的人,他也不免憶起自己幼時的遭遇和心情,極其難得地生出一絲慈悲,多少存了點為對方打算的心思。
他一生痛恨感情,過往整整六世長達數千年的時間,他何嘗沒有這麼想過。但世事無常,哪裡會想到有朝一日,就算要拿他的命去給另一個人鋪路,他也是甘願的。
一念及此,鳳曦忍不住彎着唇角微笑起來:“魂魄不可落到别人手裡,否則怕是于你有什麼妨礙。我還是建議你自己帶着。”
“并不單單是為了所謂感情。大仇得報後,假如你想重新做回凡人呢?凡事不可做太絕,當是給自己留個後悔的機會罷了。”
甯松羽不說話了。他雙眼盡瞎,鳳曦見他伸手在空中摸了兩次也沒摸着,隻得自己給他帶好,開始運轉妖力,繼續細細替他做最後的調整。
一牆之隔的人久不見鳳曦回來,卻隻當他們是在喁喁私語,溫存難舍。
直到窗外已經泛白,他才聽見開門的動靜。但他隻是靜靜地聽着身後的衣袍窸窣之聲,沒有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