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重珩神識被徹底摧毀之時，從前給他原有的記憶施加的封印、做的篡改替換，自然也一并碎了個幹淨。如今看來确實如“墨漆”跟江祁所言，那隻洪荒遺種的天蠶蠱王能修複他的神識，且效果遠遠超出意料。

但若是真有連同記憶也修複之效，半妖卻根本沒有辦法想象，當他記起一切，他們又将是怎樣的萬劫不複。

這個世間，再沒有人比鳳曦更希望他的小七恢複如故，卻也再沒有人比他更怕那一天的到來。

他膽戰心驚，彷如将脖頸擺在斷頭台上的囚徒，等待着最後的裁決，卻從不知道會是什麼結果，奪命的刀鋒又會在什麼時候突然降臨。

縱然謝重珩不知道從前還有六世，被人當個玩|物般随意擺弄、不斷重複着同一場命運，不知道他六次在靈塵之戰中死于尾鬼死士之手，遭受六次滅族之禍，隻是為了他所傾慕的師尊一點好奇與不甘，為了鳳曦自己跟自己定下的人不為己與家國大義的人性賭局。

縱然他更不知道他生生世世的情感，都是受鳳曦牽累，被鳳烨的活傀術操縱所緻。

但他會記起從謝七開始，兩世所有真實和虛假的記憶，會記起他的欺騙，無盡山巅他的殘暴淩虐，他給他造的軍營的那場屈辱幻覺。

僅僅最後這些，已經足夠他們反目成仇不死不休。鳳曦卻沒有絲毫可以辯駁的餘地。

樁樁件件，都隻會讓謝重珩付出的所有：數千年不曾改變的真心，被他親手殺死放逐魂魄也放不下他的感情，不計代價闖進幻象的犧牲，毀盡神識以緻永世癡傻的九死驚魂釘……變成一場天大的笑話。

任誰都會評判他一句自取其辱，連憐憫都不配有。

但這根本不是他的過錯，他隻是一腔熱血和情意錯付了人而已。而這隻會讓回歸正常後的他更恨更怒。

真正的罪人所畏懼的，從來就不是刀鋒斬下人頭落地的那一刻，而是等待裁決的煎熬和驚惶。

鳳曦惶惶不已。他怕什麼時候一覺醒來，又或者僅僅隻是一個轉身，他見到的再不是那雙明澈單純、對他無比信任又依戀的杏眼，而是燃燒着鮮血與烈焰的仇恨之海。

又或者如“墨漆”說的，活傀術無解，隻要魂魄尚存，生死輪回都無法擺脫。即使謝重珩恢複所有記憶，也許會因此無法真正下手傷害他。

但那隻會是他們兩個人的煉獄。他們将在愛恨之間輾轉撕裂，痛苦不堪，無論誰死誰活，都再也爬不出來。

走到今日，他們的人生與命運都已經糾纏交融在一起，成為一個無法破解的死局。

鳳曦固然萬千思緒都打成了死結，謝重珩也不遑多讓。

兩人雖仍是一如既往地日日處在一起，連手都常常交握着，似乎跟從前的無數個晝夜沒有什麼區别，但私心裡各有各的惶恐與驚懼。卻又都不能言說，隻顯得日漸沉默，疏離冷淡。

謝重珩甚至晚上都熄了那些血氣方剛的沖動，再不跟他親近，倒真正稱得上一句貌合神離同床異夢。然而越是如此，各自就越是猜測更多。

氣氛之詭異壓抑，連平常不敢随意靠近他們的幽影都能察覺到。

照看甯松羽的兩個下屬最慘，需要經常前來回報情況。個個心驚肉跳，蔫頭耷腦，盡可能縮在旁邊，隻恨不得自己當個真正的傻子才好。

待甯松羽養得差不多，就要着手檢查、整理他殘破的軀體。鳳曦不想為此冷落了徒弟，隻能白天帶着他，等人晚上睡着了，才能抽空過去。

為圖行事方便，他命幽影提前将甯松羽轉移到了隔壁的偏殿。

謝重珩什麼也沒說，假裝沒心沒肺無所感觸，隻是越發寡言、安靜。

雖心智不全，他卻也早知道自己跟見過的人都是不一樣的。這種感覺在他慢慢回想起這兩年所有記得的事情時，日漸強烈，尤其是在前次見着甯松羽和鳳曦的談話之後。

他反應慢，知道的少，連他們具體在說什麼都聽不懂。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他的一切生活起居甚至都是師尊在親自照顧，離了鳳曦，他都不知道該怎麼活。歸結起來就一個字：傻。

誰會真正将一個傻子當回事？有了甯松羽作對比，他種種異于常人的言行，就越發顯得愚蠢，可笑，跟他那仙姿神韻的師尊格格不入。

恐懼于被鳳曦嫌惡，進而抛棄，謝重珩再不敢像從前一般，由着自己的心情肆無忌憚地黏着他。

何況師尊從一開始就一再強調他們是師徒，是兩個大人，是不該太過親密的關系，大概正是要他認清自己的地位。徒弟哪有立場和資格去置喙尊長的心思、私事？

但無論他如何自我安慰，也開解不了自己。謝七夭亡多年以後，他重新活成了那個被他忘卻的卑微少年，時刻都提心吊膽。

眼見鳳曦對旁人關切日甚，謝重珩更加氣悶傷心，也更加小心翼翼，常常窩在角落裡，盡量不說不動。

原本他這幾個月迷上了些才子佳人的話本故事，情節簡單，都差不多，卻正好在他能理解的範圍内，每每叫幽影念給他聽。漸漸連這也省了，竭力減少自己的存在感，以免師尊什麼時候覺得他礙眼，忍無可忍之下将他趕走。

半妖卻隻以為他也許真的已經開始厭他憎他。

有天深夜，謝重珩從噩夢中驚醒，習慣性地伸手一摸，卻沒有摸到那個能讓他安心的人。床的另一邊被褥平整清涼，根本就沒有人睡過的痕迹。

隔壁偏殿反倒隐約傳來點極其壓抑的動靜，聽起來像是某種極限狀态下，遏制不住、從喉嚨裡洩出的嘶啞口|申口|今。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

他的心智到底也恢複了一些，也不是未經人事的時候，真正什麼都不懂。往常他身上難受，纏着鳳曦抱着他、幫他時，他愉悅難耐，也會忍不住逸出類似的聲音。

謝重珩心中天人交戰，想去看個究竟，又怕看見什麼不該、不願看見的場面。但若是不去，心裡又着實堵脹悶痛，難以忍耐。

魂不附體地枯坐了一會，他終究是輕手輕腳下了床，竭力屏住呼吸，無聲地拉開了房門。

偏殿門窗緊閉，隻在縫隙中透出明亮的燈光。但若是真起了窺探的心思，想看個大概也不是什麼難事。

房間燈火通明，足夠外面的人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