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似乎有人在慢吞吞地問他:“你哭什麼?”
他腦子裡嗡嗡作響,混沌一片,一時沒反應過來,隻管抽着氣,斷斷續續地道:“師尊,他不,不要,不要我了……”
鳳曦原本預計着他也許會說出諸如“我都想起來了”、“我都知道了”這類言辭,要嚴厲質問他當年那些欺騙、擅自篡改封印記憶的事,甚至無盡山巅那場純粹為踐|踏、折辱而生的暴行。又也許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根本什麼都不必說,拔刀就砍。
他驚惶了很長時間,胸腔裡彷如被無數鈍刀子一趟一趟剮過。直剮得血肉模糊,口裡都泛出了血腥味,他才終于決定問出這句話。
等待的極其短暫的時間裡,他心裡的恐懼如同踩在懸崖邊上,眼睜睜看着腳下稀松的土石嘩然裂開,自己急速墜落,被漆黑猙獰的深淵一口一口吞噬,卻無處可逃。
但他千憂萬懼,絕沒有想到對方如今出息了,竟然會離家出走後倒打一耙。鳳曦當場有些發懵,以為自己聽岔了:“……什麼?你說誰不要你了?”
那聲音極是熟悉,謝重珩昏沉的頭腦總算發現不對勁。分明是一貫的輕緩語調,他卻本能地聽出些咬牙切齒的意味,吓得嗚咽聲都停了。
巨大的危機感迫使他來不及起身,踉跄着就往外撲,卻不防被人一把拎住後頸提起來:“你給我說清楚。”
那隻手用了些力度,掐得筋骨都痛,是記憶中師尊對他從未有過的狠戾。
謝重珩痛呼一聲,猶自掙紮不休,又氣憤又委屈,哽咽着嘶聲道:“你放,放開,我!你還,來尋我,做什麼?讓,讓我自,自己死在,外面,好了!省得,礙着,礙着你們!”
鳳曦擡手按着突突亂跳的額角,差點沒克制住。
他拎着他的脖頸将人拖過來,改為抓着衣襟,幾乎面容相貼,慢吞吞地又重複問了一次:“你給我說清楚,哪個我們?什麼礙着我們?我怎麼你了?”
疏遠已久的氣息驟然如此親近,強悍地卷入胸腔,突然就給了謝重珩莫大的底氣和膽色。壓抑許多時日的驚惶和焦慮一下子炸開。
他紅着眼睛,聲聲抽着氣,語無倫次地朝他吼:“你就是,想跟,跟,甯松羽,一,一起,是不是?你直接,直接說啊,不用,偷摸的……天天晚上,去陪他。”
“你,你從來就,就不喜歡我。你就,嫌棄我,我是個,傻子,拖累你,早晚要,要趕我走……”
他越說越難受,終于忍不住哭出聲來。
遭人誤會至此,鳳曦怒氣騰騰地沖上頭頂,那根繃了幾年的弦漸至極限。
但想起過往六世,謝重珩将所有情意克制地藏在心裡,強迫自己淡然以對,不叫他知曉。直到最後赴靈塵抗擊尾鬼之前,明知此去必死無疑,才近乎遺言般留給他一句“我隻是最後想跟你說一聲,我心裡有你”。
想起今生離開往生域前,他酒後對墨漆吐露的那些字字句句,惶惑而卑微,時刻憂懼于被他厭惡被他抛棄,滿心怒火突然就強行壓下了。
又想起還是同一個人,當初留下絕筆信說,讓他日後忘了自己,最好另尋傾心之人白首到老。當時何等胸襟開闊,氣量非凡,簡直令人咋舌。如今鳳曦不過因着正事跟旁人稍有接觸,這醋壇子就翻了天,潑天的飛醋吃得簡直莫名其妙。
再想起若他真信了謝重珩的鬼話,照着那封信上的辦了,這醋壇子當時沒有挺過九死驚魂釘,知道他移情别戀,絕不可能善罷甘休。就憑這醋性,隻怕打碎了天道法則也要回來找他算賬。他又有點想笑。
但想起根本解釋不清楚,他又實在笑不出來。
鳳曦聲嗓軟了些,耐着性子解釋:“你在胡說什麼?甯松羽是你同窗的父親,你曾受他次子所托要救他。我隻是在替他療傷,不是跟他有什麼私交。他将來會成為你的得力下屬,要為你賣命的。”
“我已經将他送走,等你好些了我們就回大昭。這幾年都不會跟他有太多來往,日後最多就是讨論公事,你還擔心什麼?小七聽話,跟我回去。”
将他上下打量一通,終于忍不住嗤笑:“為着點胡亂猜測,将自己搞得這麼狼狽,也不過是在無盡山腳,鳳華宮附近。丢不丢人!”
謝重珩根本不領情,掙紮着用力去推他的手。他也顧不得擦臉上的淚水,抽抽噎噎,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就不!我個傻,傻子,本來就丢人。丢人又……怎麼……什麼非要,天天,大晚上,去……還送了,送人家東西……那麼,看重他……讓他幫,幫你,做事……你,你就嫌棄,嫌我傻子,什麼,都做,做不了……”
幾次三番纏夾不清,半妖終于克制不住怒氣。滿頭皓雪長發無風自動,狂風中的柳枝一般上下翻飛。
他本就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人。
自謝重珩重傷後,眼見他因自己而橫遭算計、差點落得永世癡傻的自責愧悔,恨意滔天卻無處報仇的壓抑,困囿于活傀術而對過往感情的懷疑,幾乎熬盡了心血的照顧與教導,看不到盡頭的絕望,竭力隐忍不可表露的情意,不知什麼時候對方就會想起他從前造下的罪孽的驚懼……
樁樁件件,早已将鳳曦磋磨得心力交瘁又不得絲毫宣洩,處于爆發的邊緣。
即使他做這一切都是心甘情願,自覺補償不了謝重珩付出的萬一,即使明知以那人如今的狀況,不可能理解他的半分掙紮和煎熬,但,哪怕他稍稍溫順一點,讓他少擔心一點呢?
如今平白被人亂點了鴛鴦譜,還誣蔑個莫須有的“嫌惡、抛棄”的罪名,将他幾百個晝夜不曾稍稍止歇的痛苦和疲憊盡皆一筆勾銷,哪裡還能再忍下去。
又聽他一口一個“傻子”,那是鳳曦這幾年竭力避開的字眼,簡直像是刀刀戳在他的逆鱗上,已經不是忍不忍的問題。
腦子裡铮然一聲,似乎有什麼瞬間斷了。半妖慢慢彎起唇角,笑出了聲。
這個逆徒。過往數千年,他怎麼就沒發現他是個如此不講道理的人?
兀自哭得傷心不已的人驚愕擡眼,光線昏暗淚水朦胧中,隻能隐約瞧見那人飛揚的素白衣衫和霜雪長發,辨不出面目、神色。
謝重珩直覺不好。那溫溫柔柔的笑聲中似乎醞釀着什麼風暴,直讓人毛骨悚然。他一時竟吓得哭不出來,本能地奮力掙紮着想要逃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