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鳳曦動作更快。
下一瞬,後背跟下颌幾乎同時傳來一陣劇痛。那人用力将他按在石壁上,閃電般伸手強行捏開他的牙關,猶如捕食的野獸一口咬下。
這個親吻堪稱兇殘,差不多斷了謝重珩呼吸的機會,令他以為師尊也許是要借此生生奪了他的性命。
胸腔裡的空氣急劇流失,他的反抗也迅速脫力,出于本能,半是求救半是讨好地攀附着鳳曦的肩背。漸漸陷入窒息的感覺如此可怕,迫使他隻能含糊不清地嗚嗚着,不顧顔面地示弱告饒。
仿佛要暈過去時,那人終于松了口。
衣衫雪白的人也不怕他一身塵泥髒污,緊緊抱着他,額頭抵着他的。許久,他才緩慢地道:“謝重珩,你想要我怎樣?”
“你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當然也就不知道你從前為什麼竟會對我生情,更不會明白,我隻是不想你将來後悔。你要怎樣才肯相信我不會嫌棄你,不會抛下你不管,更不會去喜歡别人?你說。”
“你敢說出一分,我就敢做出十分。我從産生的一刻就滿身罪孽,不差這一條。你告訴我,要我怎麼做你才肯信我?”
謝重珩從未見過這樣失控的鳳曦。那些話裡的深意他一句也聽不懂,但他聽出了似乎咬緊牙關微微顫抖的話音中,隐忍的巨大痛苦,和難以支撐下去的自暴自棄。
方才那些鑽牛角尖的念頭中被硬生生吓出兩分清明,他覺得也許确實是自己想得太過,再不敢哭鬧,抽着氣,小心翼翼地回抱過去,服了軟:“師尊别,生氣……我,小七信你。”
一出離家出走的荒唐鬧劇終于落幕。
鳳曦也冷靜了些之後,就着将人死死禁锢在他和石壁之間的姿勢,慢吞吞逼問了一句:“你突然想得這麼多,是不是誰跟你說了什麼?”
實則他并不認為服侍的幽影們膽敢如此胡言亂語。但瞧見那人糾結不已的樣子,他依然悠悠恐吓:“想好了再說。或者,我該直接将最近接觸你的人都殺了,重新換一批。”
他神色淡然,話也說得輕飄飄地,卻極有壓迫感。謝重珩用力絞着手指,自己也覺得那理由十分難堪,說不出口。
他低頭不敢看鳳曦,更不敢不答,或者說謊,聲如蚊蚋:“是……話、話本上不……不都、這麼說……嗎……”
周圍一時詭異地寂靜。半晌,頭頂上似乎傳來一點不可思議的冷笑。但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聽岔了。
清醒過來,謝重珩為自己一言不發就玩失蹤的任性付出了慘痛代價,被罰關了整整半月禁閉。鳳曦倒沒動手收拾他,卻一回去就沒收了整個鳳華宮的話本。
這還不算。最要命的是,師尊不知從哪找來幾卷佛道典籍,命此前給他念話本的幽影輪番念誦、講解給他聽。每日必須念夠六個時辰,且要他一句一句跟着學,說是要他平心靜氣。
鳳曦就在旁邊軟榻上,單手支着頭,霜雪長睫掩映下,那雙翠碧眼瞳一動不動地盯着。他也不敢再違逆,隻能老老實實照辦。
幾人直念得心如枯木面有菜色。偶爾中途喘氣的工夫,苦着臉互相一對視,但見對方眼睛都綠了。
幽影尚且好點,不過是受主宰的心念操控,倒還算接受得理所應當。謝重珩最慘,做夢都是“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①,或者“人神好清而心擾之,人心好靜而欲牽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靜,澄其心而神自清”②。
此番一鬧,讓往生域主宰察覺徒弟顯然比之前又好轉了不少,至少都會胡思亂想,會隐藏心思了。但那隻天蠶蠱王修補神識究竟是怎麼個過程,中間會是什麼反應,他的記憶又能恢複成什麼樣子,卻沒有任何人能說清楚。
任是堪能掌控一介時空如鳳曦,除了枯等也别無他法。
正好此間事了,他怕謝重珩閑過了頭,又想出什麼名目,索性帶着他自鳳華宮出發。兩人從東境蒼龍城往北境玄武城,再折往西境白虎城。繞了一大圈,最後回到西南巫氏看守的入口處,沿着他們當年行過的路線故地重遊。
後面那段路程他們走得有些慢。也許是那些熟悉的山石道路都太過刻骨銘心,畢竟都是曾經一分一寸親自打下來、耗盡心血和精力治理過的地方,謝重珩變化很大。
如果說,從前他隻是有時夢見一些光怪陸離又模糊的記憶碎片,連他自己都幾乎完全不知道其中是什麼,那麼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那些内容逐漸清晰。
隻是十分混亂零散,都是一個個極其簡單的畫面。像是從暴雪般鋪天蓋地的碎片中随便抓住幾塊,根本無法拼湊出任何一段稍稍完整的經曆。
一開始,他還會十分苦惱地講給他師尊聽:遼闊空茫的遠古洞穴巨型法陣,朦胧暧昧虛實難辨的擁抱與撫慰,漫山遍野的火把和嘶吼,鋪天蓋地的黑色雨水,仿佛心裡有什麼被徹底打碎的無助和絕望……混雜着血肉橫飛,殘肢零落。
但也許是那些碎片越來越多,根本講不過來,又也許他已經從中尋出了什麼規律,那些本已徹底遺失的過往在一點點艱難歸位,慢慢地,他不再提及這些事,隻是日益變得沉默而迷茫。
鳳曦熟知他的點滴變化,聽他一字一句艱難描述着他們的過往:句芒與祝融二峰的峰底空間天道法則、銷魂果幻夢、黑風谷之戰、蝕骨期、兵敗天樞割地議和之恥……
那些記憶跳躍而淩亂,其中偏偏沒有他的死穴,竟連他也說不出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他每每彎着唇角溫柔微笑着傾聽,心中驚懼如大浪滔天,卻強迫自己不去追問,等死一般絕望地、日複一日地等待他拔刀相向的那刻降臨。
待他們再度歸來,時間已過去兩年。甯松羽都已愈合得差不多,暫時接管了他們當年起步之時有重要意義的開陽軍營,先行嘗試針對大昭的兵力特點作出相應變革。
即使如何被人悉心照顧,一場遠遊下來,謝重珩仍有些疲累,需要休整一段時間。
他忽而清醒忽而昏沉,日子也就這麼稀裡糊塗地過了。鳳曦卻心驚肉跳地一時一刻熬着。
某個夜晚就寝後,青年試探着靠過來摟着他的肩臂,還帶着點讨好意味地拿腦袋蹭了蹭他,然後吞吞吐吐地說,他記得似乎還有伯父一家在大昭,想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