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這麼重大的事,他并不是在詢問或者請求,而是很肯定地直接表達了自己的想法。
像是即将行刑的一刻驟然被赦免,鳳曦蓦地就生出一絲僥幸,一直哽着的那口氣都松了一半。
這話正合他的意。倘若故地重遊能幫助徒弟恢複記憶,其實陪他去哪裡無所謂。哪怕如今的永安是龍潭虎穴,危機重重,他也必定會護得人周全。
然而内心最隐秘處,他何嘗不是怕繼續呆在往生域,那人會更快想起當年無盡山巅的一幕?
雖說永安之時依然少不了他一場罪孽,但這兩段記憶如果一定要擇其一,也隻能兩害相權取其輕。他根本沒得選。
更何況,此時誅妖六劫淵的結界外,已經是嘉平七十九年,剛剛進入新歲不久。從前六世,謝重珩戰死靈塵、謝氏滅族大約都是在嘉平八十六、七年。期間,各世家與帝王争端日甚,雷霆風暴卷遍大昭。
不過七八年時間,鳳曦不僅要盡快設法暫時救下謝氏阖族,更要提前熟悉、最好還能掌控全局。無論徒弟有沒有記起那些責任,他都會看準時機,一舉起事,平定内|亂,構建新秩序,真正解除謝氏的威脅。
但即使中間不出任何意外,時間也極其緊迫。
待新朝重整國力,謝重珩如果能大緻恢複,天龍大地與尾鬼必有一場生死對決。那是他的心願和将來一定要做的事。如果鳳曦沒有在妖性與人性沖突、血祭反噬、生機減半的劣勢下,毀于與天絕道中樞的決戰,也勢必要親自出手,決不讓他步謝煥夫婦和謝烽的後塵。
什麼五大神侍召喚神明?哪怕伏龍琴重新落入尾鬼之手,被他們研究出真正破除封印、操控龍淵時空主神魂魄的功法,他都會先行解決了這些超乎凡人力量的存在,全力助小七迎戰尾鬼。屆時一舉滅了這個星峽海上的死敵也不是不可能。
小七想做的事,他都會設法幫着一一完成。
鳳曦一時間想得有點多、有點遠,似乎這樣就能避開内心的恐懼。
沒等到回應,謝重珩忐忑難安,連自己已經緊張地支起了半個身子,居高臨下地跟他師尊對視都沒發現。但縱然如此,他也沒有收回方才的話。
滿頭烏發披垂下來,掃在脖頸上有些冰冷。鳳曦習慣性地擡手摸着他的後腦,恍惚想起黑風谷之戰前,他剛剛帶着滄泠和鳳烨的枯骨回來,摸了人的發頂,卻将人惹惱了。
他安靜地發了會呆,然後微微一笑,柔聲道:“好。”
略一停頓,他慢慢告訴徒弟:“你伯父叫謝煜,你伯母叫顧晚雲。你還有個堂兄,叫謝重珣,很多年前,你跟他并稱謝氏雙璧。”
“你從前跟我說過,他們一家三口都是看着你長到十幾歲的,都對你很好,你跟你兄長很是親近。一走近二十年,你是該回去看看了。正好那邊還有點别的事,為師帶你一起去完成。”
謝重珩全然不記得這些,卻不自覺地明朗笑起來,杏眼晶亮如星。激動之下,他一時忘形,摟着他的脖頸“叭”地在他薄唇上親了一口,順勢滾進他懷裡。
隔着薄薄的寝衣,他繼續拿臉頰去蹭他的胸膛,以示親熱和讨好:“師尊真好,小七最喜歡你了。”
沒發現鳳曦驟然僵直的軀體和緊繃粗急的呼吸,他尚且天真的頭腦兀自給他師尊畫着大餅:“辦完了我們就回來,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即使神識都被摧毀再重建,等同于踏過奈何橋、飲過忘川水,再世為人,但有些刻在骨子裡的東西,總也難以磨滅。比如面對未知的新奇與求知欲,比如血性和鬥志。
除了對伯父一家血脈親情的天性羁絆,謝重珩未必不是在往生域呆得有些無聊了,如同大多數少年人一樣,期盼着外出闖蕩一番。
但彼時的他又哪裡會知道,這世間并沒有那麼多可以“回來”的機會。
命運的軌迹運行之下,或許無論如何也避不開,但更或許稍有更改,滿盤皆亂。有時候一步踏出,甚至隻是動了那個念頭,終其一生都再也回不到當初。
幽影準備行裝之時,鳳曦再次将“墨漆”從水牢中提了出來。
這趟他們也許會離開得更久。外面會有許多未知之事,更有無數危機、困境和敵人,未必能及時照看這裡。他仍然需要一個有足夠才能、又能絕對掌控的人,替他們處置這裡的一應事務,維護整個往生域的運行和秩序。
此人雖手段陰狠,倒确然是治國理政的一把好手。隻是半妖絕不會這麼輕易就放過他。
水牢偏遠,消息傳遞、文書批複等多有不便,尤其現在,甯松羽要開始逐漸改進往生域的兵事相關。軍|政自來都是相輔相成,很多方面都需要“墨漆”的大力配合,甚至實地考察具體情形。
鳳曦咬着牙思索再三,終于允準他必要時可外出處理各項事宜,勞心費神,卻下令在他的府邸中修築了一個小型水牢。公事之餘,依然要一邊受萬千蟲蛇撕咬之刑,一邊遭陰風鬼氣修複血肉之痛。
“墨漆”恭敬地叩首應了。
冷冷看了他一會,鳳曦忽然慢條斯理地道:“這個名字你也不必用了。你一身賤骨,罪孽滔天,着實不配沾染我與他的這些年。日後你就喚作厲幽罷。”
隻需他一個轉念,這條指令就直接進入了所有幽影連同甯松羽的神識,成為他們固有的認知。真正的墨漆歸位,從前的“墨先生”自此徹底改換了名姓。
身為末代人皇的枯骨所化,幽影自然知道,暴虐無親、妄害無辜曰厲,壅遏不通、一意孤行曰幽。這決不是什麼好名字。
但他哪有反駁的餘地,隻是再次叩拜,謝過主宰賜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