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此前他們去過的任何地方,永安無疑是個極其特殊的存在。
五兵六族七姓,七大勢力盡皆彙聚于王都,盤根錯節,繁複異常。既互為姻親,唇齒依存,又各謀利益,明槍暗箭,交織如一張嚴密的巨網,網盡所有大昭上層。
牽一發而動全身,随之而來的是局勢的風雲變幻,雷霆震蕩。如今甯氏已經徹底倒下,維系數千年的平衡被打破,更難以知曉眼下究竟是什麼情形。
但那還都是所謂外部,大局。如今他們直接面對的最大難題有三。
一則,行宮之圍以及鳳曦在長甯府從陸錦袖手裡救出謝重珩時,昭明帝也在場,很難說天絕道中樞有沒有察覺他的存在。兼且後來天絕道開啟,他更是直接在飛星原與之對上,那東西很可能多少感知到一點他的身份和來曆。
他不僅不能在永安及附近随意鋪開神識、大量施展妖力,更要設法盡數收斂氣息,盡可能不驚動天絕道中樞。同時還要設法在謝氏府構畫傳送陣而不被發現,以便屆時将那些人盡可能地安全送走,可謂驚險重重。
然而他并不滿足于此,而是更想借此機會尋到它,破了鳳北宸手上最後也是最厲害的倚仗。
二則,鳳曦并沒有忘記鳳北宸還對謝重珩抱有不軌之心。
這個帝王本就暴虐多疑又恣肆,更有大司樂之流從旁鼓動、協助。當初生死一線的亂戰中匆匆一瞥,僅憑一雙眼睛和有悔真人一句話,就不惜遣出大批斷魂樓的暗衛和密探,驚擾碧血、靈塵、萬藏三境官民甚至戰時的軍營,可見其勢在必得之意。
何況,當年謝重珩本就是用了非常手段才逃離永安。若是不慎被昭明帝察覺端倪,發現他多番尋找的人就是謝氏曾經的下一任掌執,怕是會即刻招來大禍,引發另一場腥風血雨。
第三,就是大昭建立以來唯一的一位大國師,有悔真人。他對鳳北宸的那套承天聚運的說辭真假、其人真正的來曆和目的姑且不論,但其背後指向必然是六族。
甯氏盡絕于飛星原時,西北碧血方向果然有一道氣運往永安而去。七層承天塔,暗合大昭七姓,一姓一氣運,一姓築一層,六族以血肉白骨為基石層層往上,鳳氏帝王淩駕其上睥睨天下。
不僅如此,有悔真人更算出謝重珩有死而複生的機緣,不會死于行宮之圍和後來的戰亂。
天下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巧合和一而再再而三的好運。此人又精擅推演術,可見确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鳳曦倒不是怕此人,單純是擔心與鳳北宸攪在一起盯上他的徒弟,未免多生事端。
謝重珩如今的狀況也很棘手,成日走神,時有昏睡。鳳曦都無法判斷他究竟是想起了太多過往,需要大量精力去拼湊、理解,還是情況更加惡化,神智又倒退不少。
但如今唯一對他們有利的,竟然還是他的心智不全。
當年他裝癡賣傻整整四年,連昭明帝都被瞞過,卻不曾想竟暗合了如今的情形。仿佛冥冥中果真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推着世間一切往前走。
而今他們重返王都,縱然有人起疑,追溯他們的來曆,也隻能查到他們的大緻方向也許來自靈塵。更詳細的線索早在被血洗過幾次的飛星原就斷了個徹底,倒還有個說法。
然而對往生域主宰而言,他所有的顧忌都建立在謝重珩不受威脅的情況下。他敢将人帶回這種處處困境之地,自然一早就盤算好,真到了最極端的地步,他并不介意在這個凡人時空大開殺戒,将所有危險強行滅除。
至于有多少人會因此而喪命,觸怒了天道法則又将如何,并不在他考量之内。
宅院修整完畢,一行人即刻從客棧搬了過去,待最後一人進入,大門“嘎吱”一聲關嚴了。幾乎是在同時,一輛輕便馬車從旁邊的巷道轉出來。
馬車不大,除了一名身着法袍的精悍車夫,也别無随侍。但兩匹拉車的飛馬通身雪白,尤其一雙獨有的血紅眼睛,鮮亮如紅寶石,是産自西大漠的純血品種。
這種飛馬價格尚在其次,因數量不多,養護不易,非高官貴胄不能用。兼且配合默契,行止有法,顯然受過最高級的嚴苛訓練。車身更是身份尊貴者才能用的朱紫色,車前一角卻懸挂着昭明帝禦賜給大國師的通行金令。憑借此令,即使直入朝堂也無需盤查。
路過宅院時,車中蓦地傳出一聲清冽純淨如空山鐘磬的男聲:“停。”
一截猶如白玉雕成的指節将車簾挑開一線,車中人不露面目,隻能看見一抹長須半掩的嘴角。他似乎沉默地望了院子兩眼,慢慢露出一縷似有似無的微笑,無端顯出幾分莫測的深意。
隔着大半座宅院,最裡間的正房内,鳳曦遙遙盯視過去,碧色瞳仁中隐隐現出幾分殺氣,
如果說上次他來大昭救甯松羽時,此人以推演術探知他的存在純粹是巧合,那麼這次卻隻有特意兩個字可以解釋。
一縷神識閃電般探出去,絞在他身上,卻聽他在神識中從容道了句:“仙長不必如此。仙長自異界來此凡世,想必另有目的。各為所求,山人絕不會透露兩位身份。”
寥寥數語,可謂軟硬兼施。
一則明确告知,他清楚他們的身份和經曆。二則表明态度示好,不會洩露此事。三則暗示大家各取所需,最好井水不犯河水。
鳳曦活了不知多少萬年,又豈能聽不出?
這裡畢竟不是他絕對掌控下的往生域,若是眼下炙手可熱的人在這一帶出了問題,難免引來追查。如今有所顧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況這位留在鳳北宸身邊似乎也并不單純。
不到萬不得已,他也懶得鬧出大的動靜,刹那間幾番權衡,終是撤回了神識。那人淡然落下簾子,吩咐車夫再度前行。
短暫的交鋒仿佛就此煙消雲散。數日之後,大國師奉了口谕進入文德殿,恰逢斷魂樓暗衛前來禀事。
他知道昭明帝專程撥了部分人手,查找那個曾在行宮之圍時從天而降、隻有一雙眉眼畫像的男人,這是負責此事的首領定期回禀消息的時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