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攤的小販看起來也是個年輕人,動作卻十分熟練。勺子在鍋子裡一攪,舀出半勺糖漿,控制好倒出的粗細,運起腕力飛快地晃、抖、劃、點……行雲流水般澆在白石砧闆上。
不過幾個呼吸,一隻活靈活現的糖狐狸就畫好了。再迅速粘上竹簽,刮刀輕巧一刮揭下,就大功告成。
謝重珩一隻手緊緊抱着他師尊的手臂,咽着口水,抻長了脖子眼巴巴望着。但真拿到手了,卻是笑眯眯地先往鳳曦嘴邊送去:“這個好吃,師尊你先吃。”
半妖忍不住彎着唇角笑起來,安撫地摸摸他的頭:“你都饞成這樣了,為師怎會跟你這小孩搶東西吃?何況這些都太甜了,我不愛吃。”
這樣的場景其實有幾分怪誕。
一個身形颀長精實的成年男人,行止卻頗顯幼稚,顯然心智有損,居然還被另一個弱柳扶風的妖孽男人叫做“小孩”,寵溺有加。更詭谲的是兩人在大庭廣衆之下都十分自然,絲毫沒有刻意的痕迹,仿佛已經這樣過了不知多少年月。
但賣糖畫的小販也許是見多識廣,也許是看在他們出手大方的份上,竟也沒有表現出半點詫異。
他一邊忙活一邊殷勤笑道:“小公子可真是孝順,想必公子一向待徒弟都是極好的。不過這個做起來也快,小公子就聽從令師的,先嘗嘗吧。”
這一幕被樓上的貴公子看了個從頭到尾,他心裡的劇震不僅沒有平複,反倒更為激烈。
醉西風是個單純的酒樓,号稱有着最為正宗的西大漠甚至更遠國度的樂舞酒食,名頭極大。因是官辦,頂天了允許舞伎們在雅座獻藝,絕不允許一些浪蕩行為。即使是禮教嚴苛的世家也不禁止子弟呼朋引伴,來這裡品美酒賞美人。今日休沐,兩個同窗日前就下了帖子,邀他在此一聚。
雖說他自幼家教甚嚴,一貫不喜這種場合,但身在永安這種各個勢力盤根錯節之地,又在朝為官,縱然是簪纓世家的嫡子、未來掌執,有時也免不了要應付一下。
酒過三巡,他終于被雅間裡的樂舞和脂粉味擾得有些不耐,借口要透透氣,避到了窗邊。
這種酒樓的門窗都有隔絕聲音的法陣,入目繁華,又不受外界侵擾,身在凡世而不沾塵俗,很有些永安特有的含蓄的傲慢。誰想他正漠然看着樓下的衆生百态,無意中眼神一晃,竟在人衆中瞧見了一張有些熟悉的臉。
那人長得很像是謝氏曾經的下一任掌執,當年因癡傻之疾被送出永安的謝重珩。
謝氏對外都宣稱是要回靈塵尋訪高人醫治,以求一線希望。實則掌執對此事諱莫如深,連他也不知道謝重珩離開的真實原因、具體又被送到了哪裡。
各世家因而都多有猜測,謝氏更可能是擔心日後他胡言亂語,招來災禍,故此提前将他送走。也許是就此圈禁,也許索性将他扔給旁系,留在與世隔絕之地,自此與家族乃至這個世間都再沒有多少聯系了。
哪怕他的父母以身殉國屍骨無存,哪怕他的親伯父是謝氏現任掌執、以軍功襲武定君之爵的謝煜,然而跟整個家族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這樣的犧牲在六族再正常不過,也算是給他一條生路,以免哪天因妄言被家法處死。
昭明帝的暗探查到的消息必然跟這差不多。否則,以今上的多疑和猜忌,又豈能輕易相信?
但莫說謝重珩本來絕不應該出現在永安,偌大個王都,又哪裡就那麼湊巧,兩個闊别多年的熟人,偏偏在來往人數以十萬計的西市還能碰上。這種概率不比被隕落的星辰砸中更大。
兼且嘉平六十年那人離開之時不過十七歲,距今已有近二十年,變化甚巨。尤其那雙眼睛并非應有的杏眼,而是丹鳳眼。但感覺又詭異地相似。
貴公子竭力看了許久,仍是覺得似像非像,根本無法确定樓下的人究竟是不是謝重珩。
任是心裡早已翻天覆地,他面上卻不動聲色,甚至還記得不時回頭,跟兩名同窗閑聊幾句以作掩飾,一邊繼續觀望,一邊盤算接下來該當如何。
樓下似乎沒有任何人發現他的盯視。賣糖畫的小販說話間,一支糖葫蘆也澆好了。謝重珩糾結了一小會,聽他師尊嫌太甜,眼睛一亮,自己留下糖畫,卻将糖葫蘆塞給他。
鳳曦心思都在他身上,沒注意到接下來是這玩意兒,眉睫幾不可察地顫了顫,神色都凝滞了一瞬。
他其實受不了這種一口下去,從外層甜到發膩的糖殼直接變成酸得滿地找牙的詭異感覺,又不忍拂了徒弟的好意,隻得冒着酸水咬了一點。
正被兩種極端的味道沖得三魂不見了七魄時,他無意中瞥見徒弟正小心翼翼地舔着糖狐狸的鼻尖。
鳳曦刹那一陣恍惚,想起心魔幻象最後那段,溫泉池邊。青年雙手捧着九尾天狐的臉頰,湊上去緩慢而珍重地親吻着它濕漉漉的圓潤鼻頭,歎息一般:“果然是你。這麼多年,原來你一直都在我身邊。”
口中的酸澀仿佛直接灌進了胸腔,讓他那顆并不存在的心都苦痛起來。他寂然須臾,垂下霜雪長睫,掩去了眼中的情緒。
待小販将他們要的所有糖畫、糖葫蘆都做好,用油紙仔細包了遞過去,謝重珩已經含着糖狐狸的頭,靠在他懷裡,腦袋搭在他頸窩處,幾乎要睡着了。
融化的糖液淌在他的脖頸上衣服上,黏黏膩膩的。素衫雪發的男人連眉頭也沒皺一下,隻是輕輕替徒弟拭去唇角滴落的汁水,翠碧眼瞳中隻有濃到化不開的溫柔和悲傷。
貴公子眼看着他将青年抱上跟來的馬車,小販點頭哈腰,十分周到地在身後恭送貴人,當即轉頭跟雅間裡的兩名同窗告了失陪。
對方已經行出一段距離,他掐算着時間正打算跟上,卻瞥見那小販收起笑容,目光霎時森冷如刀。
那人連攤子也不管了,遊魚入水般融進人潮中,尾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