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這位謝氏當家人如今一副憔悴衰朽的形容,但畢竟從前也曾經曆大型戰役幾十次,殺敵無數,以累累戰功而承襲武定君之位,是真正踏過屍山血海走出來的視人命如草芥的人物。
兼且幾十年來掌着世家之首的謝氏,在朝堂的刀光劍影中搏殺許久,至今統領永安嫡系和靈塵旁系上萬族人,号令數十萬兵馬,可謂位高權重。
沒有表情的時候,他一身鐵血肅殺之意和眼瞳中濃烈的煞氣依然分毫不減,彷如一柄即将出鞘的刀。
謝煜雙手放在扶手上,端肅而坐,一貫威勢凜然的聲嗓聽不出什麼情緒,不疾不徐地道:“敢問鳳先生,舍侄如今是什麼狀況?可還有——治愈的希望?”
鳳不歸慢慢道:“在下不想瞞你。重珩眼下仍在療愈階段,但現在到了哪一步,最終将如何,沒有任何人能說清楚。”
“最好的結果和最壞的結果都有可能。更可能,是随機恢複到中間的某個程度,碌碌無為,平凡一生。盡人事聽天命而已,謝掌執不必抱太大希望。”
武定君默然坐了片刻,略一點頭:“謝某已知。打擾了,鳳先生安歇。”
他居然起身就打算離開。鳳曦若有所覺,碧色眼瞳中光芒閃動。
謝煜身為掌執,部分至關重要的家族絕密,他甚至是唯一的知情者。謝氏先祖謝女靈與末代人皇鳳烨的種種,血祭往生域主宰,侄子很可能是帶着前世記憶重活,裝傻外逃改變家族命運等等事宜,他自然也最清楚。
當年所謂尋訪高人不過托詞,他也并未着人将謝重珩直接交到那位根本不存在的“高人”手上。此番眼見本該是裝傻的侄子成了真傻,又突然冒出來個“師尊”,卻什麼經過都不問,甚至不問一聲事情進展如何。這反應無論如何說不上正常。
再者,這是今生的謝煜一脈與他初識。但于鳳曦而言,卻是第七次輪回的交集。
雖說每一世回謝氏府的細節不盡相同,然而确實每一次,這個手握重權的男人都有着與年齡和修為嚴重不符的衰朽之态,且似乎都徹底忘了當初送走侄子的真正原因。
這也是為什麼他能堂而皇之以“鳳不歸”之名現身,而不懼被謝煜察覺本來身份。但如果這一世對方記得所有,也不過修改一下記憶而已。
從前鳳曦對身邊的人和事一概漠不關心,就連對謝重珩都是抱着看戲的态度,冷眼旁觀他如何家國難全,死不瞑目。縱然是凡人王朝一人之下的重臣,在他看來也不過區區蝼蟻,因此從未想過要查探清楚這其中有什麼具體緣由。
凡人對記憶動手腳的功法本就隻有寥寥幾種,且無一例外地會嚴重傷及魂魄。半妖慢吞吞地出聲阻止:“謝掌執且留步。你就不好奇問一句,在下的來曆?”
謝煜眉峰微微一動,反問:“鳳先生難道不是靈塵不問世事的隐士高人?”
“謝某早前在靈塵作戰多年,曾機緣巧合知曉先生的存在。舍侄病重,幸而果然尋得先生,又蒙出手救治。無論結果如何,謝某一家也感念鳳先生的恩義。”
他言語表情毫無破綻,就仿佛果然是打心底認為事實确然如此。
鳳不歸懶得浪費時間再問,索性将整個房間直接定住,過去仔細查探他的脈象,以驗證自己的猜測。
其實根本無需花什麼心思。堪堪運轉妖力,他就察覺對方修為大減,體虛氣弱,根基受損,是走火入魔與魂魄受損雙重傷害所緻。
他再進一步查探,很容易就查知了根源何在。
這位謝掌執在送走謝重珩後,為了徹底掩蓋侄子離開永安的真相,不惜以無相心經硬生生剜去了相關記憶,并千萬遍地記住虛構的經過,直到将之刻印在腦海中,自己都深信不疑。
雖說人的記憶依附于神識而存在,情感才是由魂魄而生,然而重要記憶必然催生情感,情感也必然與記憶關聯。二者相輔相成。
謝煜強行毀去那段真實記憶,同時也會将其對應的情感一并剔除,導緻魂魄有所損傷。身體最開始尚且看不出什麼異常,内裡卻漸漸虛耗又難以被察覺,且凡人沒有辦法可以逆轉。
這才是他不足百二十歲,本該正值壯年,卻提前急速衰老至如今這副中年模樣的真正原因。
他要竭盡全力護着謝重珩,護着家族傳說中重活一世知曉未來、可以更改謝氏結局的那個人,那點希望。
有族中無數前輩進入往生域構建血祭法陣的犧牲在前,有種種迹象都應驗了傳說的侄子在後,說明未來的謝氏阖族很可能都已經死絕。到謝煜這裡,已經根本沒有止步的餘地。
縱然這種事情在外人看起來多麼荒唐,縱然做出送走侄子的決定需要頂着欺君、違制的壓力,押上整個嫡系,他權衡再三,也必須舍棄一切去賭這一把。
無相心經之害,傷及魂魄,至少減壽三成。于壽數本就有限的凡人而言,是絕對稱得上巨大的犧牲——甚至很可能連鳳北宸都不會想到,以謝煜的地位和權勢,竟敢對自己下這種狠手。
鳳曦莫名就想起行宮之圍前拘禁謝重珩時,他告訴他的:凡人雖然弱小如蝼蟻,卻也總有自己認為應該堅守的東西,甚至不會用簡單的利益得失去衡量。哪怕天下人都認為不合算,但隻要他認為值當,便是無論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也絕不放棄。
鳳炎一族如此,甯氏如此,謝氏依然如此。
也許正是因為人皇一族深谙種種人性,自從鳳烨當年挑中謝女靈為元後,他布下的這個萬世之局開始運轉,就已經無可阻擋。縱然後面有人察覺他真正的目的,然而所有牽連其中的人,都已經沒有了停止或者逃離的可能。
鳳曦收了妖力,遞過去一張藥方,緩聲道:“在下觀謝掌執似乎受過重傷,根基有損,想必也曾多方設法修複,隻是收效甚微。”
“此方可溫養魂魄,延年益壽,在下來得倉促,權以此為拜會之禮。謝掌執也大可放心,既是小徒親人,在下自然不會害你。”
哪怕從前與他們相處六世,謝煜一家于他而言,與路邊一棵草、一粒砂并無區别。他靜靜地旁觀着他們一步步踏進深淵,走向死亡,不起絲毫波瀾,更從沒有想過要介入他們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