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昭明帝都在關注此事,其中的利害和曲折又哪裡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的。何況謝重珣并不打算跟一個陌生人談論世家與帝王之間的種種揣測與交鋒。
貴公子淡笑着神色不變,一派泰然自若,四兩撥千斤地避開了對方的重點:“鳳先生多慮了,這不過是日常出行拜訪最正常的規格而已。在下既然代表了永安謝氏,若是太過輕簡,未免顯得對鳳先生師徒不夠重視。”
以他的身份,整個大昭除了帝王一脈,唯有五名掌執能越過他去。今日這番禮節和态度哪怕是對朝堂上的絕大多數人而言,都算是給足了面子。
若這人不知好歹,還打算繼續廢話,他卻沒時間奉陪。
謝重珣本以為要翻臉,正在思忖着如何制住這對師徒又不吓到那青年,卻聽那人終于松口:“謝公子人中俊傑,手段不凡。既如此,口說無憑,在下今日允準謝公子查探究竟。是與不是,想來閣下自有分辨之法。”
謝重珩縮在鳳曦懷裡,被他師尊安撫着,勉強忍着驚懼,眼睜睜看着這個據說是他堂兄的人将指尖搭在他手腕上,謹慎地運轉靈力,仔細探了一番。
縱然身為簪纓世家嫡系中最為尊崇的一支,自幼受着克制心緒的嚴苛訓練,務要天地崩于前而不變色,謝重珣仍是不可遏制地生出些悸動,眼神微有震顫。
他停頓須臾,竭力壓抑着心潮,起身端方一拱手,聲嗓依舊沉穩淡然:“确實是舍弟。還望鳳先生行個方便,讓在下将他帶回去。若是有什麼要求,都不妨先說一說。”
聽鳳曦應允了,久違的被抛棄的恐懼霎時沖上來,沖破了謝重珩為數不多的最後一點忍耐。
他一把緊緊摟着鳳曦的脖子,掙紮着哽咽流淚:“我不要跟他走,小七不要跟師尊分開。他是壞人,我不出來見别人了,師尊你快帶我回家啊……”
謝重珣萬料不到他反應如此激烈直白,溫雅的表情都有些許裂開。
怔愣片刻,他方才微笑着安慰道:“阿珩,除了叔嬸當年留給你的府第,武定君府中一向都有你自己的院子,也一向都有客房。或者就将鳳先生安置在你院中,不必分開。這點小事愚兄尚能做主。”
尊崇如謝氏下一任掌執、未來的武定君的承諾堪稱一言九鼎,多少人削尖了腦袋想求也求不來,眼下卻并沒有太大作用。直到鳳曦開口,才終于将他安撫住。
約定入府的時間在翌日。
時近傍晚,天色已暗,正是萬家燈火時。整條安定街更是炬火高懸,亮如白晝。
安邦坊、定國坊隔着一條安定街相對而望,都分東、中、西三坊,正是六族嫡系所在地。謝氏府就在安定街北三坊的正中。
說是安邦中坊,實則占地相當于尋常平民坊市的四坊。其寬廣不下于一座大型鎮子,卻隻供謝氏一家及其仆從府兵居住。
大昭一向文武并重。謝氏武将世家,即使嫡系已經在永安紮根數千年,一應儀禮規制依然大緻沿襲了尚未分|裂前金戈鐵馬的傳統。
沿途閑雜人等盡被肅清,精銳府兵手執陌刀,肅立在整條路線兩旁。繡有惡猙嘯月家徽的旌旗高揚于車隊最前方。首尾各六十六人的騎兵隊,全副裝備、行動整齊。中間四輛禮樂雅車上,鐘鼓钲镈、圭璋璧琮按序排開。
雅車之後,導車前驅,兵甲護衛。謝氏府中僅次于掌執的儀仗簇擁下,兩架主車先後辘辘而至。
謝氏繼任掌執以如此鄭重的态度親自将人接回,是無聲地向家族内外宣示,無論謝重珩日後是什麼情形,是癡傻還是正常,都是謝氏嫡系的公子。他背後站着的,是他謝重珣和武定君夫婦,是六族之首的整個謝氏府,不容輕視。
府中除了正門一帶的大型觀景園林,另有幾條主道縱橫,将阖府分為好幾個區域,分屬不同的支脈居住。掌執居住的武定君府在整個謝氏府的正北區,坐北朝南,背靠宗祠。
車駕從角門駛入,一路穿園林過重門,徑直行到武定君府的儀門外方才停下。從門前開始,掌執一脈的一多半仆婢侍從跪地叩首,夾道相迎。上百人隊列嚴整,恭迎離家十八載有餘的舊主回歸。
謝重珩原本已在車上晃得昏昏沉沉,将将要睡着,卻硬生生被這一聲呼聲驚醒。
從他在往生域中醒來至今數年,身邊來去就那麼幾個人,哪曾見過如此陣仗。此時睜着一雙又迷糊又驚恐的丹鳳眼,兩條手臂死死抱着他師尊瘦削的腰身,挂件般挂在人身上,滿臉惶惶然。
現下若非鳳曦也在,隻怕他早就本能地跑沒影了。
半妖帶着他下了車,随着謝重珣步入前院正廳。三人方将進入,一名清雅端莊的女子已霍然起身,勉強端着儀态迎過來。
她一邊微笑着顫聲喚道“阿珩回來了”,一邊想去抓謝重珩的手,卻又在看見他不加掩飾的茫然和退縮後硬生生頓住,美目中漸有水霧,眼眶也開始泛紅。
謝煜的夫人顧晚雲是号稱“窺一朝天命,掌天下文脈”的顧氏現任掌執的親姑母,德才兼備,知書達理,生平行事從無失禮逾矩之處。
她與謝重珩生母宮臨溪從前交好。雖則作為永安謝氏的當家主母,事務繁雜,自小無父無母的夫家侄子并非由她親手帶大,卻也是在她身邊養着的。日常過問飲食起居,儀禮詩文,差不多真将他當成了第二個孩子。
顧晚雲還算年輕,隻體會過尊長故去的感受,卻極少經曆與至親晚輩生離死别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