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她對侄子的狀況有所耳聞,一開始就已在心裡多番勸解自己,但多年之後,親眼見到膝下長大的孩子已經根本不認得她,很難說是不是病得更為嚴重,終歸難免痛惜。即使今日早知有外人在此,也難以自抑,一時竟有失态之舉。
謝重珣百感交集,當下躬身一禮,喊了聲“母親”。
心緒尚未來得及平複,他正想過去安慰顧晚雲,卻一眼瞥見主座上的男人雙手撐着扶手,顫巍巍地站起來,高大的身軀微微一晃,顯然也是心潮起伏。
正廳内别無侍者,他兩步搶上去扶住人,輕聲道:“父親,當心。”
謝重珩哪裡經曆過這般正式又以他為中心的陣仗,惶惑不已。一雙僞裝的丹鳳眼幾乎睜成了原本的杏眼,目光驚懼地晃來晃去,直往他師尊懷裡鑽。
鳳曦一邊摟着他安撫,一邊擡眼望去,心裡一動。
大昭人壽數以二三百年計。謝煜不足百二十歲,本該正值鼎盛時期,按說是跟這兄弟二人不相上下的青年模樣。如今卻蓄了須,鬓發染霜,形容憔悴,面上都已有不少皺紋。原本精壯的軀體也隐現枯槁之意。
整體一看,跟他夫人對比起來宛若父女,不知情的還以為是忘年之戀。可見絕非昨日謝重珣說的“憂思成疾”那般簡單。
謝煜向兒子示意自己無事,視線掃過毫無顧忌緊緊摟在一起的師徒二人,略一停頓。
終究是一族掌執,年少熱血時的戰場厮殺,接手謝氏成為武定君之後的朝堂争奪,親曆過不知多少風浪,他音容倒還平靜,略微一笑:“這位就是鳳不歸先生?”
于這樣規矩嚴謹、一動一靜皆有章法的簪纓世家而言,正廳此番已可算是人仰馬翻。
念及這其中至少一半緣由在于自己,半妖終于略一躬身,慢慢道:“正是在下。抱歉,在下能力有限,小徒……忘了很多人和事,如今尚未痊愈。失禮之處,還望諸位海涵。”
又柔聲告訴徒弟:“這便是你特意回來想看看的伯父、伯母一家,他們也很想你,去跟他們打個招呼吧。為師不走,就在這裡等你。”
謝煜隻沉默地看了侄子兩眼,目光轉向那個素衫雪發的妖孽男人,語調平穩無瀾:“鳳先生客氣。舍侄這些年多蒙照顧,謝某一家銘感五内。内子本已略備薄宴,替鳳先生與舍侄接風,隻是想來……”
尚未說完,謝重珩見他師尊果然沒有要丢下他的意思,方才緊緊攥着他的廣袖,拖着他一步三回頭地過去,小聲将三人挨着喚了一遍,又急忙往回縮。
謝煜點點頭,沒有計較他打斷尊長言語的無禮。
閉了閉眼斂去心緒,他繼續将剩下的話說完,結束了這場混亂而短暫的重逢:“想來鳳先生也乏了,今日,就到此為止。謝某稍後着人将酒食送過去,鳳先生與舍侄不必拘束。”
嘈雜的正廳一時安靜下來,連顧晚雲與謝重珣母子都被遣走。虛弱枯槁、已開始衰老的武定君獨自在明晃晃的燈火下枯坐許久,面沉如水,看不出一絲情緒。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四下寂然,外間的燈火都多數熄滅了,他才起身提着一盞八角琉璃燈,自行出了門。
師徒一行七人被安置在武定君府的側院,謝重珩原先的居所半山院。
他自己倒是沒什麼印象,鳳曦卻知道,他一走近二十年,半山院中卻仍然大緻保留着他離開時的模樣。院中花木除了粗壯不少,樹形都一如當年,顯然并非倉促收拾而成,而是一直有仆婢在照看,以便随時迎候主人回歸。
本就被難以計數的過往記憶畫面耗去了太多精力,平素謝重珩尚且極易疲倦,清醒的時候少,昏睡的時候多,往往做着别的事就不知不覺睡過去了。這兩日連番驚懼折騰,更是早已又累又困,晚飯都送過來了也沒精力吃。
他心裡太過不安,手腳并用地挂在他師尊身上,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依然強撐着不肯阖眼。
鳳曦躺在旁邊摟着他,再三保證不會将他一個人丢在這裡。他迷糊的腦袋又想了個自認為可靠的法子,才終于緊緊咬着他的衣襟睡着了。
縱然師尊待他跟從前并無不同,他仍是連夢中都睡不安穩,不斷掙紮着,卻死死抱着身邊人不願松手。一雙漆黑劍眉深深蹙起,像是夢見了什麼可怕的事。半妖小心地騰出一隻手,一點點撫平他的眉心。
安頓好徒弟,他慢慢将衣襟從謝重珩嘴裡拽出來,掐着時間起身。正好有幽影來報,武定君到了。
整個半山院除了他們七個,别無旁人,連謝氏府安排的仆婢侍者都一概不用。往生域主宰所在之處自然更不可能真正容忍别有用心之人窺探,可謂相當安全。
謝煜尚未進門,夜色中飄來的春風裡已經帶來了一點香火味。鳳曦略一思索,便知道大約是因侄子漂泊近二十年,終于平安回歸之故,他方才去了宗祠上香,祭告先祖,敬謝護佑。
半妖拖腔懶調地道:“謝掌執夤夜前來,應該有許多問題想問。現在絕不會有人聽到這裡的談話,謝掌執想知道什麼?該說的,在下一定相告。”
謝煜目光沉沉,看了他須臾。但不知為什麼,那雙眼中似乎帶了點一閃而逝的詫異,像是不太明白他為什麼将此事說得如此鄭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