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刻意點染的桃花眼微微彎起,妖妖娆娆地一笑,彷如盛放的奪命毒花。
以昭明帝的心性,哪裡會不知道這麼做的好處遠遠大于風險,而這樁樁件件都是他難以拒絕的誘惑,豈能自己沒有決斷。今日這番,不過仍是要由旁人口中說出、由旁人出面罷了。
論起對今上的了解,果然還是賢親王點評得當:什麼好事都想一個人獨占,卻從來不肯自己出面做那個惡人,屬實是又當又立。這大概也是古往今來,奸臣佞幸們人人喊打卻生生不息的緣由。
然而大司樂如此不遺餘力地為帝王出謀劃策對付世家,甚至不惜押上自己的性命,卻并非為了幫昭明帝,更不是為了所謂恩寵信重、榮華富貴這些仇人所賜予之物。他隻是純粹地,想挑撥兩者争鬥而已。
被迫跟了帝王至今,他心裡的恨不僅沒有磨滅分毫,反而與日俱增。
飛星原被幾番血洗,徐家方圓數百裡隻怕連一隻活着的蟲豸都不存在後,他曾一度陷入空虛中,活得如同行屍走肉。
他當然還有更恨的人、更深的仇。但親眼目睹了昭明帝對付甯氏的一系列計策與手段後,他心裡幾乎隻剩下崩潰般的絕望。
即使抛開天絕道中樞這種超脫凡人的力量不提,龍淵時空最大王朝的帝王,又豈是他一個毫無根基的廢人能撼動的?這世間又哪裡會有人在乎一個以色|侍人的奸佞如何想?
即使是面對天塌地陷的災劫,凡人尚且可以掙紮求生,還有一線希望。然而被絕對強者捏在指掌間的蝼蟻,哪有絲毫反抗的餘地?就連生出不甘的心思都是狂妄。
每每想起這個權勢、心計與狠戾結合而成的怪物、瘋子,大司樂都有一種魂魄深處浸透而出的無力感。
但這三兩年來,有個聲音慢慢告訴他,他今生所遭遇的種種劫難,幼失怙恃,生為家臣,觊觎欺騙,權勢威逼……并非他的過錯。他的父親不該為護徐家家主而死,主子的命并不比他父親金貴。他也不該自小身不由己,至少有選擇做一個平凡但自由的人的權力。
原本被絕望生生壓制住的恨意愈加深重,終于蓋過了一切。大司樂再度生出不甘放棄仇恨的心思時,那聲音又告訴他,如同他這樣的,甚至比他更悲慘的人比比皆是。
“都活在同一片天龍大地上,都是龍裔族人,本該人人生而平等,而不是少數人對多數人生殺予奪,肆無忌憚地劫掠與掌控,卻被認為是天經地義不可颠覆。天下的絕大多數苦難,也不該歸結于命運這種虛無缥缈的東西,而是人禍。”
“究其根源,都是這個世間的秩序錯了。”那聲音朦胧缥缈,卻字字句句都說在大司樂的心坎上,蠱|惑一般,令人信服,不可抗拒。
“規則既然由人而定,自然也必将由人打破。天下除了時間,沒有任何一種事物是可以且必須永恒存在,總有些人不甘于子孫後代都被人踩在腳下,總要設法做點真正的事。”
“這樣的人越來越多,終有一天,帝王、世家也好,造就這一切的體系也好,都将被徹底粉碎,重造一個前所未有、光明照耀的盛世天地。屆時,道之所至,但論公、理。人無分貴賤,位不叙尊卑。觸律犯科,天子與黎庶同罪,安分守己,平民亦不畏權臣。”
“有此信念者,皆是我光明道中人。長夜我為炬,殉道不苟生。”
大司樂從未見過那人,隻是偶爾在半夢半醒間,聽見那個陌生的聲音跟他說着這點點滴滴,如聽仙樂,如聞天音。
人活在世上,無論是情也好,恨也好,總得有點什麼牽系着他,才有繼續走下去的力量。被迫侍奉昭明帝之初,他願意去做萬人唾罵的佞幸,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要助徐五公子成事。死裡逃生之時,他隻是一門心思想要報仇。
但真正冷靜下來想想那番話,再回顧自己的過往歲月,大司樂卻像是恍然明白了什麼,真正找到了往後餘生的目标,并甘心為之粉身碎骨,獻祭所有。
為什麼要有世家、權貴這種東西?為什麼人要分三六九等?為什麼有的人生來要被奴役欺壓、終身匍匐在地,有的人卻注定大權在握生殺予奪?為什麼有人隻求能果腹蔽體、卑怯苟活而不可得,有人卻山珍海味猶嫌不足,要貪得無厭,為一己私欲意圖掠盡所有?
都不是什麼正常的,那就都埋了吧。這些病入膏肓的人也好,王朝也好,秩序也好,都死光了爛完了,總會有新的替代品出現。
至于那是更好還是更壞,卻不是他關心的問題。
上次那盤棋局,大司樂後來在腦海中琢磨了很久。從落子的位置看,帝王下一步要對付的顯然不是謝氏,這一回對謝重珣下手,逼反謝氏的可能也不大。
但如果成功,腹背受敵的将會是昭明帝。就算不能,讓他能騰出手來按原計劃走,兵四家再去其一,剩下的三家隻會更為惶急。
尤其是謝氏,憤恨之下,難保不會做出什麼過激的舉動。
今日埋了顆仇恨的種子,誰知道會在什麼時候長成參天大樹呢?
無論哪一種,于大司樂而言,都有利無害,都是他樂意看到的結局。說到底,世家,帝王,都是他,和千千萬萬如他一樣的底層人痛恨卻又無力反抗的對象。
讓他們狗咬狗,他才有報仇的機會,光明道所追求的沒有三六九等的盛世才會真正到來。
一張巨網頃刻而成,可惜網中的獵物此時尚且毫不知情。
離開帝宮時還是下午,謝重珣特意命人調轉車駕,往西市而去。
鳴鶴策馬跟在車旁,略一思索便知他所想,笑道:“都說貴人不履賤地,公子為了親自去給珩公子買零嘴,竟肯踏足那等混亂糟污之處。日後珩公子知道了,不知得多感動呢。”
謝重珣淡笑道:“你又知道了。往常都是你在買,哪家的糖葫蘆和糖畫味道好,還不趕緊頭前帶路?”
聽鳴鶴笑着應了,吩咐車夫先行至西市附近再說,他也就暫且松懈下來。許是連日太過疲累,他靠着軟墊,很快陷入半夢半醒的昏沉中。
迷茫間,謝重珣似乎看見了永安的全景。但那不是從飛船上、高空中俯瞰王都的暢快、豪氣之感,而是一種詭異而奇特的感覺。
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話,更像是一隻曾經嘯傲山林的猛獸驟然落入囚籠,身體被局限一隅,隻能從神識中沿着記憶一點點回溯、一遍遍品味的絕望和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