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嫡系子弟們一出生就在王都,無诏不得擅自離開,好在他這一代還有過依照規制外出遊曆的經曆。但從前走過的重重山巒、趟過的千溪萬泉,他早已忘卻。連盤龍江與落涴河這樣幾乎橫貫整個天龍大地、灌溉了龍裔族文明的源泉,他都已經不太記得模樣。
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腦海中的,唯有這個對外人而言又開放又包容、對他們而言卻猶如寶石監牢的城池。
作為整個龍淵時空最廣袤、最富庶大地上的王朝,大昭延續了自古以來森嚴的禮制,王都尤其如此。整個永安城内,坊市嚴整有序,街巷橫平豎直,區域功能分明,規矩和律令的框限躍然眼前。
身處其中,無時無刻不令人感覺到肅穆、強硬的權勢壓迫。然而帝宮附近和幾條主街之外,密集的人群、喧嚣的集市、活躍的交易、優美的樂舞……又幾乎處處充斥着人間煙火氣息,親切而柔軟。
法則的冰冷與歲月的平和在此處奇異地交融為一體,卻絲毫不顯突兀。
倘若從正南朱雀門進入,寬闊的朱雀大街左邊就是有名的西市十八坊,右邊則漸次是平民區、尋常官員居所。當然,這個“尋常”隻是對王朝核心區域而言。即使當初被任意處置、血濺朝堂的周永嗣等低階官員,出了永安,也不是地方州縣官長能平起平坐的存在。
走到盡頭,王都最北面正中,坐北朝南的巍峨宮殿群,就是大昭核心中的核心,帝宮。朱雀、白虎、蒼龍三條主街交彙處,恰是帝宮正門,也是他們上朝的必經之地,中正門。
帝宮西面,自南往北依次是諸國使節、宗親居所。東面卻是朝中新貴、六族重要從屬。直到最北面的安定街六坊,是六族嫡系所在,整個永安乃至大昭除帝宮之外最為尊崇的地方。
謝重珣渾渾噩噩地沉在夢魇中看了不知多久,心裡覺得不太對勁,卻無論如何醒不過來。
不知為什麼,看過永安城内之後,模模糊糊間,他又似乎去到了郊外。
他身份尊貴,責任也同時極為重大,平常根本沒有多少時間外出閑逛。所熟悉的,也無非從安定街安邦中坊的謝氏府出來,進入帝宮崇政大殿的那條路,和幾家相對固定的酒樓。永安城郊雖有大片謝氏的産業和莊園,卻并不需要他親自操持,是他一年也去不了三次的地方。
昏沉的神識中掙出一絲清明,謝重珣想起,也許是因為謝重珩回來了。
夢魇中春陽暖軟,繁華似夢,正是傳統的踏青時節。大昭一貫有春日贈花的傳統,可以是互有好感的年輕男女,可以是知交好友,可以是親人,甚至也可以隻是剛剛聊過幾句、談吐投機的陌生人,寓意美好祝福。
外間亂象紛争,阿珩一人在外漂泊近二十年,也不知有沒有人依照習俗祝福過他。可惜今年的春時已經過了,隻得等來年。
正兀自不知身在何處今夕何夕,一點異聲将謝重珣驚醒。
他猛地坐直,滿頭冷汗,頭腦轟鳴,心裡無端悸動不止。明明跳如擂鼓,卻又仿似被一隻手死死握住,壓抑地悶脹。
混亂中,隻聽見鳴鶴在外輕輕敲了敲車窗,喚他:“公子,地方到了。我一向都是在這家替珩公子買的零嘴。”
謝重珣在朝堂上曆練多年,一貫沉穩肅重,又修為精深,從未有過這等不安躁亂之時,像是有什麼驚天之事要發生。鬼使神差地,他瞬間就想起一個很玄奇的說法:有時候人會對即将來臨的危險有些許感知。
但這是在永安城内,誰能堂而皇之地将六族之首的下一任掌執、朝堂重臣如何?何況隻要出了帝宮,他身邊向來都有隐藏的死士。隻要發出信号,拖到謝氏府的救援抵達不成問題。
又坐了片刻,他才勉強壓下心裡突然而詭谲的難受,掀簾下車。
直到那些打包好的小玩意兒拎在手上,想着謝重珩如果短暫地醒了,不知看到這些會不會精神一點,謝重珣才覺着稍稍踏實了些。想得一時恍神,不自覺地微笑起來。
但尚未走到朱雀大街,他的車駕卻被人攔住了。
來的兩人都是最近在昭明帝身邊侍奉的内宦,言說帝王方才仔細審閱他所呈的文書,覺得尚有不妥之處,特意請他去一趟,商議如何更改。
雖說今上的所謂近身内宦換過了一茬又一茬,從來沒有長久固定者,但這兩位卻是下午還在文德殿見過的。
帝王要召他談公事,推脫不得。謝重珣無法,隻得将手裡的零嘴交給鳴鶴,囑他務必盡早帶回半山院,自己則帶着另外的随侍往帝宮而去。
鳴鶴一向機敏,知道東西尚在其次,公子不能按時歸家,須得盡早禀明掌執。他不敢耽誤,抄了條相對僻靜的近路策馬而去。
方将行出不遠,路過一間尋常民宅時,卻不知怎的突然連人帶馬一齊倒在地上。幾乎是在同時,數條黑影一步蹿出。不過眨眼間,人和馬自此蹤迹全無,隻剩那袋糖葫蘆和糖畫零落散在道上塵埃裡。
謝重珣全然不知身後的變故。
帝宮外層,中正門洞開。一條寬闊的白玉大道貫穿内外,如巨型鬼怪張開的口,伸着慘白的長舌,森然等待着吞噬一切。
車駕辚辚行到那舌上,漸漸被卷進口中。
同在朝堂,所涉及的又大都是兵事,謝煜自然大緻知曉兒子的公務進展程度,自然也知道兵部今日午後不久就已散值。原本準備父子倆好好談些事,然而直到臨近傍晚,他都未見着兒子歸家。
五族嫡系現下都自覺如身在囚籠而刀懸頭頂,可謂人人自危。謝重珣又一向謹慎,即使臨時有事,也一定會差人回來告知一聲,以免父母擔心。
但離他正常到家的時間已經至少超出一個時辰,莫說他本人,連個回來報信的侍者都沒有,心腹鳴鶴也不見蹤影。宗祠裡的命燈卻又并未熄滅,火焰猶自跳躍起伏。種種迹象,未免古怪。
多年明槍暗箭中磨砺出的直覺令謝煜感到了巨大的危機,知道必然發生了意外,心裡猛地一沉,當即出了掌執大令,調動整個謝氏府全部力量,秘密查找謝重珣的下落。
是夜,武定君府燈火通明,氣氛異常凝重、肅殺。即使身在無人打擾的半山院、專心守着徒弟的鳳曦也能清楚地感知到。
他心神一凜,知道不好,稍稍鋪開神識。直到将近亥時正,才發現一名貼身侍者模樣的男人跌跌撞撞地沖進瀾滄院。
那人“嗵”地一聲跪下,喘得幾乎接不上氣,悲泣低吼:“大人,夫人,不好了,公子他,他被扣在,宮裡了,讓奴才回來,報訊,說是,在他身上,查出了,查出了……”
他實在開不了口,謝煜沉聲怒斥:“混賬!都什麼時候了,有什麼不敢說的!”
那侍者一頭撞在地上,号哭道:“淫|藥!他們說公子身上,有淫|藥,是穢|亂宮闱,的死罪!公子是,被冤枉的!求掌執、夫人,救救公子!”
“淫|藥”二字入耳,彷如一道驚天霹靂當頭劈下。顧晚雲呆滞着說不出話,等到反應過來時,全身都已然劇烈觳觫起來。
椅子的硬木扶手“咯啦”一聲碎裂。謝煜霍然起身,卻隻覺眼前一黑,身形一晃,又跌坐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