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如武定君這般堅毅強大、能一肩擔負起阖族生死與前途的人,心裡究竟要埋下什麼樣的痛苦,才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内一步一步地,将自己壓得形銷骨立,心如死灰?
毀去的是他唯一的兒子,是侄子成為廢人後,他重新耗盡心血打磨成的瑰寶,他曾寄予厚望的繼承者,他給家族留下的希望。
因此而郁結難解、病死在宮裡的是他的親妹妹。同胞兄妹三人,本該有二三百年的血脈緣分,如今不足百二十年,卻僅剩他一個。
重病卧床至今不起的是他的發妻。縱然是因家族利益而結合,然而半生扶持,風雨同舟,比尋常單純的感情來得更為深厚。
去年在鎮瀾城時,探子還告訴謝重珩,武定君一家,家宅和美,盡享天倫,他的兄長年後就要跟他表姐完婚。然而好好一個家,幾乎是瞬間就散了。而這都是他當初不惜與鳳曦翻臉,強行救下昭明帝造出的罪孽。
鳳曦妥協的最後,曾一字一字警告他:“但願将來,你不會後悔。”
悔還是不悔,謝重珩已經連想都不敢再去想,隻知道心被硬生生撕裂般,鮮血淋漓地痛。
他推開攙扶的幽影,跌跌撞撞沖進去,哽咽着喚了聲“伯父”,猛地屈膝跪在他面前,用力磕下頭去,顫聲道:“是我之罪,是我害了兄長……”
那張僅有一雙眉眼的薄紙瞬間重逾萬鈞,竟連握慣了陌刀的手都握不住,悠悠飄落在地。武定君踉跄了一下,一貫筆挺如木倉的腰背都有些佝偻,木然看着他,和他進入謝氏府後,第一次不加僞裝出現在他面前的杏眼。
但那眼神中,絕不是最需要一個可靠而優秀的晚輩時,看見本已癡傻又昏迷許久的侄子突然醒了,成了個正常人,以至于一時反應不過來的驚喜。
謝煜早有猜測,卻直到現在,親耳聽見侄子與昭明帝照面的那段始末緣由,才終于得以證實,眼睛裡迅速爬上了絲絲血色。
驟然發現他曾掏心掏肺地愛護的親人,就是讓自己兒子生不如死的罪人,極緻的親情和極緻的恨意蓦地撞擊、交錯在一起,即使再如何曆經風浪、沉穩端肅如武定君,也難以承受這種打擊。
這向來如同擎天柱石般堅不可摧的男人開口之時,聲音都有些發顫,不可置信般再次求證:“你是說,阿珣是代你受過?”
謝重珩流着淚端正跪着,不敢擡頭看他滿目的絕望和悲恸,甚至不敢稍稍想象一下他的心情,隻是咬牙答道:“是……”
話音未落,謝煜狠狠一掌甩在他臉上。
縱然武定君已老朽衰敗,但畢竟也曾是戰場上厮殺多年的武将。這一下用盡了全力,書房裡幾乎都激起了回聲。他又久卧在床,大病初起,衣袍都顯得空空蕩蕩,比這個老人還要虛弱幾分,方才全靠幽影扶着才能過來,立時被打翻在地。
半個頭腦一時痛到麻木,轟隆作響,視線都渙散了片刻。謝重珩卻不敢稍停,即刻掙紮着重新跪好,連嘴角的血也顧不上擦,嘶啞道:“侄兒罪無可恕,懇求伯父,開宗祠,請宗法,懲治罪人。”
跳冰湖之前的十三年經曆還是一團混亂,但他卻記得,唯有後來那短短四年,伯父一家才真正讓他感受過親人的溫情。更何況他裝傻掙脫樊籠,盡是仰賴伯父的庇護與竭力相助。
來之前他還聽鳳曦說過,為真正保住他離開永安的秘密,謝煜都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重回謝氏府後,顧晚雲和謝重珣對他又有多照護備至。
伯父一家對他謝重珩,已經不是一句恩重如山可以言說。
然而最後,卻是他害得武定君夫婦唯一的兒子掙紮于煉獄,受盡屈辱不得解脫,讓整個謝氏為天下所恥笑。
謝重珣入宮,不僅是斬斷前程,而是連生路都一并斷了。
沒有人比謝重珩更清楚,無論最後他能帶走多少族人,都絕不可能有機會闖進深宮去救走他兄長。那是他尚且弱小時,予他最純粹的親情和照護之人,也是他年少時心生最純粹的信賴和依戀之人。而他隻能眼睜睜看着他被他所害。
世家之中,宗法酷厲,如謝氏這般的武将家族尤其狠絕。一場刑責下來,縱然僥幸不死,也成了廢人。若非處置罪大惡極的子弟,輕易不會動用。
但莫說區區懲戒,就是殺了他這個罪孽深重之人都是應該。
謝煜頹然倒回椅子上,渾身都在微微發抖。他竭力壓抑着心緒,過了許久才能開口,卻依然克制不住聲嗓的震顫和哽咽,字字句句都混着血腥的意味:“于家族祖訓,國之大義,你沒錯。但終歸是你,害了阿珣。”
“他原本,年後就要,完婚。我,我連他的,字都拟好了,就等着,成婚大禮上,賜給他。但,但……他這一生,都沒機會了……這一掌,我代你兄長,還你的……”
他終究沒能再說下去。謝重珩滿臉血淚,倉皇擡頭,才發現這支撐了謝氏數十年、從不知軟弱為何物的強悍男人,此刻竟也已老淚縱橫,嘴角都淌出血來。
“伯父!”他更加愧恨欲死,踉跄撲過去,一邊慌亂地從烏金手環中尋出丹藥,一邊拿衣袖替他擦拭面容。
大昭舊俗傳承,男子成親之時由父輩賜字,是為祝福、勉勵之意,意味着自此有了自己的小家和責任,真正開始另一段全新而成熟的人生。為人父母者,親見兒女成家,其心情之欣慰悸動,覺得不枉此生,大概也隻有誕育子嗣之喜能與之相提并論。金榜題名之類都得往後靠。
然而謝重珣入了宮,已是帝室中人,非但字号不能再由尊長賜予,甚至将來的一切,連同性命、生死,死後遺骸,都再與他們無關了。
都說一将功成萬骨枯。無數大昭熱血将士和尾鬼人的屍骨層層堆壘,鑄就了謝烽登頂昭烈神殿的階梯。王都之中,朝堂之上,又何嘗不是如此?一族掌執,世襲君位,手握大權,一人之下。然而這背後,又需要獻祭多少?
享阖族供奉、無上榮耀,必然也要擔阖族生死與未來,要為之殚精竭慮,犧牲一切,連同兄弟,姐妹,兒女……都是血脈至親,甚至不得有怨,不可有悔。
兩代人相顧怆然,眼珠都浸染着血色,悲恸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