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仍然沒有十分清明,頭腦混沌而迷茫,眼神怔愣地就着他的手喝完水,嘴唇蠕動着,終于啞聲道:“師尊,我……”
他話沒說完,驟然被一股大力按住了,頸窩裡刹那傳來一陣尖銳的巨痛。鳳曦死死禁锢着他,狠狠一口咬下。
布料和血肉被瞬間咬穿的動靜中,骨骼都似乎在咯啦作響。他那麼用力,仿佛要就這樣将他咬死、絞死一般。猝不及防之下,謝重珩痛得猛然一震,本能地想推開他,卻又硬生生逼着自己停了手。
他聽見了男人壓抑的抽氣聲。
“你怎麼敢……永世癡傻,殘缺不全……謝重珩,你怎麼敢,你怎麼敢的!”鳳曦像是終于崩潰,全身都在細細顫抖着。
他竭力隐忍着心緒,卻仍是洩出了聲聲嗚咽,一貫清冽柔潤如明珠墜玉盤的聲嗓都撕裂變調。
從心魔幻象出來直到現在,連同往生域一起算上,漫長的一千多個日日夜夜,他一個人,一時一刻,承受着所有的憂急如焚、惶然驚懼,連傷恸、悔恨的餘地都沒有。其間多少次,他恨不能當初直接與天絕道中樞同歸于盡了,也好過這日複一日片刻不曾停歇、連死都不能的煎熬。
這種折磨,并不比單純的身體上的淩虐好多少。
而今這個人真正醒來,心智恢複,這一瞬間,從前所有缥缈虛幻的希望、不知盡頭不知結局的痛苦和付出都落到了實處,有了寄托,有了慰藉。就算後面等待着他的是永堕無間的極刑,他也認了。
謝重珩沉默地任憑他撕咬着,仿佛有什麼冰涼的液體點點滴落,透過薄薄的裡衣,沾染了血肉模糊的傷口。
他的記憶中,相識百餘年,這是往生域的主宰第二次流淚,上一次還是他終于學會了喚他一句“師尊”。都是為他。
短暫的遲疑後,他用力回抱住過去,安撫地輕輕蹭着他,耳鬓厮磨一般,聲嗓嘶啞:“對不起……師尊,是我的錯……對不起……”
一時的情緒宣洩完,巨大的恐懼重新回歸,鋪天蓋地籠罩下來。鳳曦再度一言不發,隻是紅着眼睛将他的傷口收拾好。
謝重珩茫然望着他,未做僞裝的杏眼深處翻湧着驚疑不安的陰雲。心似乎跌進了深淵,在空中飛速下墜,卻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落地,更不知将會落在何方。
不知為什麼,明明他們一起走過的時間占據了他過往一大半人生,明明記得墨漆和鳳不歸陪伴時,他的毫無保留的信任和生死相托的盟友之情、同伴之情,他也明明知道那無非都是同一個人的三個不同身份,卻唯獨感受不到長達百餘年、本該刻骨銘心的心悅之情。
他與那份心動之間,仿佛隔了一層牢固而透明的結界:什麼都清楚,但,猶如觀看一出拙劣的戲碼,隻覺莫名其妙。
哪怕謝重珩明知他曾将這個人融入骨血許多年,甚至不惜動用九死驚魂釘,以魂魄損毀永世癡殘為代價,去将人救出心魔幻象,也全然無法将自己代入其中。
他不安地想,也許隻是他們之間的糾葛太深,太複雜,時間也太長,遠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厘清的。諸多情緒也絕非一下子就能全部重新回歸,他需要時間。
尤其在看見素衫雪發的男人也沉默以對,無端顯出幾分冷淡和回避時,他突然就有些不确定對方的态度了。
畢竟那些記憶中,似乎是他最先動了心,鳳曦也許後來是不得已才接受他。
兩人各有各的心事。沒有人說話的時候,房間裡一派死氣沉沉。但好在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可以讓他們先放下這些。
短暫的恍惚後,謝重珩回過神,想起他掙紮醒來的緣由,一把抓住半妖的手,倉皇道:“師尊,我兄長他……”
鳳曦本已陷入絕境,隻等着斷頭一刀落下,這個話題卻讓他猶如突然看見一絲暫緩行刑的希望。不待對方再說出别的,他逃避似地急切打斷了他的話:“對,你兄長出事了。”
謝重珣,淑貴妃,顧晚雲,謝煜。這一個一個隔了許多年月卻依舊熟悉而親近的名字,都是他在這個世間少有的至親。就在不久前,他們還在他眼前安穩度日。然而因為他當年的所作所為,短短時日,走的走,死的死,病的病。
好一個大廈傾頹,家破人亡。
謝重珩茫然無措地聽着他昏迷後武定君府的種種,全身彷如浸在冰水中,冷透骨髓,甚至沒發現對方的異常。
前世族譜中,關于謝重珣的結局,隻有一句冷冰冰的“嘉平八十七年秋,卒于宮中”。他原以為是為着家族謀逆之事,前往帝宮與昭明帝力争而死,絕想不到竟是如此緣由。
恍惚間,似乎有個遙遠的聲音從記憶裡傳出,重新響在耳畔,陰森,怨毒:“……我要你活着,親眼看着你所捍衛的王朝、帝王如何步步構陷,層層逼迫,辱你至親,屠你族人。”
“我要你活着,親眼看着自己的家族如何一夜覆滅,淪落到萬劫不複之地,受萬民唾罵,千夫所指……”
這一刻,他終于體會到了當初甯蘇曲的感受。
鳳曦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近乎催促般:“你伯父眼下應該很需要你,你先去看看他。有什麼事都以後再說。”
臨出門前,青年終于勉強找回一點神智,如同将要溺死的人抓住救命的稻草般,捏了捏他同樣冰冷的指掌,借此汲取一點踏上刑場認罪伏法的勇氣,惶恐道:“師尊,等我。”
确如鳳曦所言,謝煜正在謝重珣從前的書房裡。連貼身侍者都被遣開,他獨自坐在書案後,呆滞地望着一張紙。
若非親眼所見,謝重珩無論如何不敢相信,這個須發花白軀體枯槁,幾乎稱得上行将就木的老翁會是他伯父,憑一身戰功敕封武定君之位的男人。
許多年前謝煜在靈塵對戰尾鬼的風姿,他不曾親見,卻也記得當初離開永安時,伯父仍是青年形貌,清俊威嚴,英氣勃發。即使是他們剛剛來謝氏府時,他除了虛弱衰老些,面有風霜之色,其餘尚無大礙。
然而短短一個多月過去,他現在卻仿佛已經步入遲暮,比臨死前的謝烽都朽敗。僅僅是站起身這麼個簡單的動作,他身形都已然有些不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