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是人,世間的悲歡也各不相通。
于謝煜夫婦而言,獨子出事不啻于斷了後半生的希望與活着的意義。底下的百姓卻津津樂道于這種傳聞,無數版本不重樣地被創造出來。因着謝重珣的親姑母、謝煜的親妹妹謝熒也在宮中,封淑貴妃,姑侄同侍一夫,為天下笑。
遭此重擊,顧晚雲卧病在床,青絲一夜生華發。武定君更是大病一場,本就日漸衰敗的軀體仿佛瞬間蒼老了幾十歲,幾有油盡燈枯之相。
然而帝王的劍鋒都已經抵在了謝氏的咽喉處。整個家族壓在他身上,他是謝氏的擎天柱石,絕不能就此倒下,更絕沒有任何耽于一己之痛的餘地。
即使連續嘔血,他也不得不硬生生忍下這份奇恥大辱和悲恸,強撐着病體安撫族人,與嫡系的重要人物處置眼下諸事,鋪排往後對策。
較之當年的甯松羽,謝煜的處境更加艱難。畢竟他沒有第二個兒子去分擔他的重任、承接他的期盼,唯一的親侄子還是個傻子。
這樣一個家族不能沒有未來的領路人,必須盡快從别的支脈挑出一名足以接替他的後輩。然而以他的狀況,卻已經沒有那麼多的精力與時間,再去培養出下一個如謝重珣一般優秀的繼任者。
瀾滄院的困境瞞不過鳳曦。但他隻是個來曆不明的外人,除了抽空給謝煜悄悄施點妖力維持精神,不可能明着插手謝氏府的任何事。何況謝重珩也已經長時間高熱不退,生死未蔔。
他不知道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抑或是那隻來自洪荒的天蠶蠱王修補神識,補到一定程度後的正常反應,時刻都如同在刀山火海中趟着。
然而鳳曦毫無辦法,甚至不敢運轉修為查探。除了寸步不離地守在床前繼續等待,他什麼也做不了,着實沒有更多的心思用在他處。
禍不單行。謝重珣入宮僅隻旬月後,謝氏府濃重的愁雲慘霧和不安尚未消散分毫,某個淩晨,宮裡驟然傳出另一個噩耗:淑貴妃一病不起,溘然仙逝。
安定街兩邊的人哪裡會不知曉,這個病實是心病。
淑貴妃此前不過小恙,将養一陣就好。卻見昭明帝猜忌謝氏,緻使家族最優秀的俊傑充入後宮,又憂心帝王下一步就将對謝氏下手,郁結憂懼,病重而死。
世家之首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其餘幾家人人自危,都在掂量謝氏一旦倒下,自己能撐多久。
時間不慌不忙地流逝。昭明帝召了武定君入宮,告知他調查的結果。
據說是有幾個在文德殿當值的宮人内宦,此前曾因錯處受過大司樂責罰。因着知曉大司樂當天本該随侍在此,這幾人私帶媚|藥意圖報複,令其當衆出醜,犯下“穢|亂宮闱,禦前無狀”的死罪,卻陰差陽錯誤害了入宮禀事的謝重珣。
人證物證一應俱全,推究确鑿,招供在案。隻是當事諸人熬不住刑,早已在内刑司瘋的瘋死的死。
帝王當面斬殺了所有知情的下人,包括内刑司獄吏,連同大司樂一并杖責至雙腿俱斷,算是給謝氏的交代。
天下的事有時候就是這麼荒謬:他在說謊,你知道他在說謊,他也知道你知道他在說謊,你也知道他知道你知道他在說謊,然而大家都互相裝作不知道,以求相安無事。
昭明帝毀辱他至親骨肉,卻用如此拙劣的把戲搪塞,未免欺人太甚。謝煜眼瞳染血,幾乎咬碎一口鋼牙。他非但連自己的獨子都護不住,還得忍受行兇者的信口雌黃,與之相處如常,這豈是為人者、為父者應有的做法?
但他不僅是一個父親,更是一族掌執,不能為着單單某一人而将阖族置于危機之中。哪怕這個人是他唯一的血脈延續,承載着他半生的希望和心血。謝重珣選擇往後餘生都含屈受辱,更不是要他意氣用事。
勉強忍下一切,回到謝氏府,侍者攙扶着他先去了半山院。
謝重珩的高熱已經退了十多天,但仍是沒醒。鳳曦寸步不離地守在床前,不過月餘時間,眼窩都有些深陷,明顯憔悴不少。
謝氏府的事情雖未波及到這裡,但他的日子似乎并不比他們好到哪裡去。
謝煜大緻問了一下侄子的狀況,卻沒有馬上離開,而是意味不明地看着他,道:“謝某有一事不明,還望鳳先生能一解疑惑。”
“謝某今日入宮見着了阿珣。他說你曾經提醒過他,恐因容貌招緻災禍,要謝某切勿忽視先生之言。”
“不知先生因何有此一說?是真有未蔔先知之能,還是,鳳先生知道些什麼?”
強行壓下最劇烈的悲恸後,謝煜一直有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
縱然以今上的城府和心機,要想在他們五個掌執眼皮子底下布局,也不可能事先毫無預兆和由頭。但此事來得太過突兀,根本不符合昭明帝“謀而後動、全盤掌控”的習慣,更像是機緣巧合之下,臨時發現了某個契機,才會走這一步。
那麼,這個契機是什麼?
帝王固然在甯蘇月那裡嘗到過甜頭,如今的局面,無論是打算對付還是牽制謝氏,謝重珣都是不二人選。
然而一則謝氏在碧血、靈塵兩境暫且無可替代,并不是動他們的好時機。昭明帝至少也該等到傾魂危機解除,白、巫、宮其中一兩家被處置之後,再打謝氏的主意。
二則,眼下的形勢,固然可以說成是今上有機會從容對付他們任何一家,但也可以說成是他們被逼急了之時,很容易聯手拼個魚死網破。
鳳北宸不是如此不知死活的人,為什麼突然拼着冒險也要對謝重珣下手?如果說他是看上了自己的兒子,一時情難自禁,更是無稽之談。
昭明帝一貫偏好柔弱纖細如少年那款的,如賢親王、大司樂之流,或者清雅俊美如甯蘇月。謝重珣卻自小修習謝氏嫡系功法,很大一部分要以陌刀為兵器。雖跟壯碩有些差距,至少也身形高大,精實勁悍,是十足偉岸陽剛的類型,明顯不符合。
何況他從前就見過昭明帝許多次,入朝更是已有三十來年之久。過去毫無端倪,怎麼帝王就突然盯上了他?
碧色狐狸眼有一瞬的恍惚,鳳曦沉默片刻,慢吞吞地道:“隻是猜測罷了。”
“昭明帝近年好男風,想必謝掌執也知曉,他一直在找一個隻有一雙眉眼畫像的人。也許他突然發現令郎跟那人略有相似之處。”
“再者,令郎入宮,既可擾亂視線,讓人難以猜測他下一步究竟要對付誰,更可借此牽制謝掌執。好處巨大,為此冒點風險也值當。”
看着椅子上已然蒼老枯槁的男人,想起謝重珩昔日不無自豪地說起,他伯父從前是何等英武過人,早年在靈塵境時,曾單人獨馬七次殺穿尾鬼大軍的軍陣,陣斬敵方大将,戰神一般,如今卻連多行幾步路都需要侍者攙扶,鳳曦終是微微歎了口氣。
他扣着那隻瘦骨嶙峋的手腕,借查探的名義渡了點妖力過去:“謝掌執面色不佳,虛浮無力,想是見了令郎心緒激蕩,再度嘔血。”
“在下多事,有一言相勸:事已至此,謝掌執應當善自珍重,才不算辜負了令郎的一片苦心。”
謝煜卻沒開口,隻死死盯着他。
哪怕他的人已經形容老朽,一雙與謝氏雙璧相仿佛的杏眼卻依舊透着峥嵘肅厲的凜冽煞氣,不怒自威,目光沉沉,若有所思。
昭明帝尋人一事是在甯氏叛亂後,主要區域也集中在大昭東部,說明應該是那年前往飛星原行宮賞留花時,遇見了什麼人,隻是因随之而來的戰事耽誤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