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謝重珣早已着人查探過師徒二人進入永安前,大緻的蹤迹和方向。縱然整個飛星原的線索已然在戰亂中盡毀,卻也能依稀判斷出他們正是從那邊而來。
武定君是何等心細如發的人物。見這個雪衣皓發的妖孽答話之前,本能瞥向依舊昏迷的侄子,再想起那句回答,他心裡突兀地有了點詭異的猜測。
他這一支脈,他父子二人,謝重珩,連同早年殉國的謝煥和不久前薨逝的淑貴妃,俱都是英氣俊朗的劍眉杏眼。但侄子自回到謝氏府後,卻一直以僞裝的丹鳳眼出現在人前,想必是鳳不歸出于謹慎,不太信得過府中仆婢侍者之類。
若是沒有問題,為什麼要多此一舉?
因着身體的緣故,近年來一些不是特别要緊的事,謝煜都交給了謝重珣和其餘諸人。那張隻有一雙眉眼的畫像他也看過,确實略略眼熟。
但一則時間不太對得上。按謝重珩師徒到達永安的時間,行宮之圍那陣他們應該尚未去飛星原。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畫像上的眼睛一股森森的殺伐冷肅之意,極是傳神。這畫像能在斬了幾十個畫師之後得昭明帝認可,必然也是因為這點。
謝煜是縱橫戰場十幾年的人,自然比誰都清楚,那是唯有在無數次你死我活的血腥厮殺中,才能磨砺出的眼神。無論如何,他也沒有辦法将之同他那已然癡傻的侄子聯系在一起。
天下長着相似眉眼的人何其之衆。一個遠在中心三境之外的人,跟一個連永安都出不去的家族,二者哪裡會有什麼關系?
整個謝氏嫡系那麼多子弟,沒有任何人就昭明帝尋人的具體情況來請示他父子二人,隻能說明大家都認為此事無關緊要,甚至與謝氏毫無關聯。就連謝煜也實在想不到會對族人有什麼妨礙。
然而原本絕無可能相交的兩條線,都在此時此刻、因着同一個人彙合。
謝煜一時痛悔難當,心如刀絞,嘴唇都微微顫抖起來。
大昭權勢最盛的十數重臣裡,私下流傳一個說法,都認為六族掌執中,昭明帝最為忌憚他。交鋒半生,他雖身為臣屬,又在帝王絕對掌控下的地界,天然處于劣勢,卻也确實少有敗落,竭力能維持住與之抗衡的局面。
然而權勢之争何其殘酷,哪怕隻輸了一招半步,也可能招緻滅頂之災。
枉他謝煜一世自诩手段高明,作為六族中唯一一個在朝沒有實際職位,卻能大權在握的掌執,擺弄局勢不留痕迹。到頭來不過稍有差池,怠忽了這點蛛絲馬迹,料錯了鳳北宸的無恥程度。
跟整體局勢比起來,如此疏漏甚至輕缈到可以略過不計,卻直接葬送了親生兒子的一輩子,和親妹妹的性命。
如果他當時再細心一點,謹慎一點……
如果那天晚上他不是跟顧晚雲激烈争執,兒子有機會問他一句……
如果那幾天他撐着點精神等得晚一點,找個時間跟兒子聊聊……
但天底下哪有後悔的餘地?
何況隻要謝重珣還是下一任掌執,就絕不可毀傷容貌。為人父母者,也絕不可能為着外人近乎故弄玄虛的一句話,就要讓自己如此優秀的孩子面目殘損。
無論當時兒子有沒有機會問他,都是同樣的結果。
武定君從來不會在沒有足夠把握的時候,從旁人嘴裡求證自己的猜測。他勉強壓抑着心緒,喚來侍者,告辭離開。
就在他踏出半山院時,昏迷月餘的人竭力掙紮着睜開了眼睛。
謝重珩神識盡毀後被天蠶蠱王慢慢修補起來,過往長達百餘年的所有記憶,都化成了難以計數的畫面片段,猶如積壓成了山脈的雪。
他要自行循着記憶痕迹将它們一一拼湊好,一遍一遍地厘清順序和因果,直到還原成最完整的模樣:年少裝傻逃離永安,往生域中百年征伐,重返大昭打通退路,在長甯府城出了意外,被鳳曦帶回鳳華宮悉心照看着,做了幾年真正什麼也不知道的傻子。
如此巨大的工程對精力的損耗堪稱毀滅性的,直接導緻了他大半個月的高熱昏迷,命懸一線。若非鳳曦不眠不休地日夜守在旁邊,以妖力護持,單憑區區凡人的肉|身強度,根本挺不過去。
十餘日前高熱消退後,他就漸漸恢複了意識。然而對于心智全部重新構建的謝重珩而言,那些剛剛回歸的記憶無異于漂浮在空中的雲岚。
他都想得起來,也都明白,心神卻彷如跌進了一團混沌中,非但無法真正清醒,更且對過往總有虛妄缥缈的不确切之感,難以生出什麼真情實感。
整整十幾天過去,混沌漸漸稀薄,他才慢慢把自己同種種經曆關聯起來,而不是猶如坐在戲台下,看着台上演繹旁人的故事一般。
這段時間,謝重珩并非對身邊全無感知。
雖然他看不見、動不了、說不出,卻也知道武定君中間來過幾次。他們的對話,他都聽得一清二楚,已經隐隐感覺到謝氏府也許面臨着巨大的困境,隻是依然動彈不得。
再到今晚聽見“阿珣”、“入宮”、“災禍”、“牽制”這些詞,他知道必定是謝重珣出了什麼大事。
如果說謝煜對他好,畢竟是尊長,中間還隔着禮制規矩的約束,但原身的記憶和裝傻的四年中,兄長對他是真心愛護。作為同輩,關系更親近得多。
血脈親情的天性驅使下,謝重珩方才掙紮着醒來。
鳳曦一言不發地看着他,任憑他竭力支撐起已然清瘦的軀體,喘息着靠在床頭,幾近空白的神識中才勉強撕裂出一分冷靜。
他給自己尋了個倒水的理由,逃避一般退開。直到背對着人,他才敢稍稍洩露一絲驚畏,拎着水壺的手都在細細發抖。
謝重珩睜開眼睛的一刻,鳳曦就知道,這已經不是那個孩童心性,會毫無保留也不顧顔面地黏着他的徒弟了。
他應該比誰都喜悅,這本是他夢寐以求的場景。
然而他是在斷頭台上站了許多年的滿身罪孽之人。反應過來等待他的将會是什麼樣的拷問與裁決,他卻比誰都恐懼。
所有這些年勉強維持的冷靜、從容,都在那雙長睫擡起的刹那被擊得粉碎。
鳳曦仿佛連呼吸都凝滞住,不敢去想,更不敢去問哪怕一個字,他都想起了什麼,是不是已經記起了他當年的欺騙和無盡山巅的淩|辱,甚至連一句關切的“感覺如何”都不敢問。
身後傳來一聲瓦礫摩擦般嘶啞的“師尊”,半妖才蓦地驚醒。
他深深吸着氣,用盡了所有的克制維持着平靜的假象,端着杯子,彷如赤腳踩在刀尖上一般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