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嫂間一向都是些不要緊的場面話,較之朝堂的同僚更為客氣。但今日,白景蘭抱着孩子幼弱的小小身子,卻突然遏制不住地想要試探她一下。
她轉過頭,閑聊般道:“臣方才歸家之時,見甯逆遺址外幾個乞兒争吵激烈,一時好奇,遣侍者問了一嘴。幾人言說,下午偷入裡面玩耍,恰見兩窩野貓子争鬥。其中一窩盡皆傷重不起,唯剩一母貓子帶着三兩幼崽尚且安好。”
“一方以為,母貓子留在當場也于事無補,該棄下幼崽,自行逃命,尚有一線生機。一方以為,母子天性,自然該以命相護,生死都該帶着幼崽一起。兩方争執不下,請侍者裁斷公道。”
“侍者支吾不能答,隻得使幾個碎錢打發了幾人,才得以脫身,歸來講給臣聽。臣頓生興味,嘗試着剖析是非曲直,不想直到抵家也沒得出個結論,最後也隻是偏向于覆巢之下無完卵,或許母貓子棄子而逃才是上策。”
“臣愚鈍,正好借機請教,帝姬如何看待此事?”
惠甯帝姬瞧了瞧她的官袍簪帽,微笑道:“白副令竟也着相了,實屬難得。本宮倒沒什麼看法,隻是覺得,這跟先賢那場流傳至今的‘子非魚,安知魚之樂①’的辯論,竟有異曲同工之妙。”
“你我非但不是它,也不是它的同類,更不知它們族群的習性和生存法則,且都是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如何認為,其實都不影響它的選擇。”
略略一頓,她悠悠看向寶兒:“從心而為,不悔就行。畢竟它不管怎麼選,都沒有反悔的餘地。”
一番話答得滴水不漏,任誰也探不出她的真正想法。白景蘭笑了笑,不再多言,轉向懷裡的小家夥。
寶兒很喜歡姑姑,咿咿呀呀地黏着她。小姑娘不懂大人之間的恩怨争鋒,正摟着她的脖子,在她身上扭來扭去,啃得她一臉口水,活潑又乖巧。
但這玉雪可愛的小粉團子也沒能讓她輕松起來,反是更覺壓抑。擔心惠甯帝姬看出端倪,她隻稍稍待了一會,就告辭離開。
執掌吏部的司任令白南石正在書房。他靜靜地聽女兒禀完事,看了她一會,忽然道:“怎麼了,景蘭?”
白景蘭今日心情格外沉重、煩亂,端正坐着喚了聲“父親”,又沒了下文。
白氏是洪荒魔族與凡人的半血後裔,天生有桀骜不羁、悍然無畏的一面。她還記得她小的時候,白南石尚且有點強勢的影子,有時跟族中一些關系近的親人說起朝堂政事,往往直抒胸臆,尖銳透徹。
但近些年來,這位掌執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竟似乎成了個沉寂又隐忍的性子。就連跟他們兄妹二人面前也收起了鋒利的言辭,再不複昔日氣概。
白南石也不催她,等她自己想明白。
過了會,白景蘭才道:“父親,你說一個人究竟是清醒的好,還是糊塗到什麼也不知道的好?”
司任令一時沒回答。她自己也覺得說得太過突兀,勉強提起嘴角,算是笑了一下:“沒怎麼,隻是無意中聽人說到少年壯志,突然想起從前罷了。”
“那時在永安學宮,大概就是謝重珩走之前,也不知是誰提起的,要大家說說往後長大了想做什麼。”
“甯蘇曲想回碧血境鎮守家族故地,抗擊尾鬼護衛百姓。巫祁澈一向自大浮躁,想帶兵收服大昭周圍作亂的所有敵國,甚至将他們都變成天龍大地的一部分,就差沒直說一統龍淵時空。我想随父兄一起立于朝堂輔佐帝王,挽狂瀾于既倒……”
白景蘭終于不想再端着姿态了,有些心灰意冷地靠着椅背,茫然回憶着意氣風發的當年。
“十六七八歲,多天真的年紀啊,總覺得天地亦可鬥。我們付出了,就一定能改變什麼。就算這王朝是個篩子,我們也能給它補起來。”
那些輕狂歲月、傲氣雄心,都早已被日複一日壘高的、名為成長和現實的兩道山脈死死壓制,鎮在了深淵最底層,連一腔沸騰的熱血都早已涼透了。
她已經多年不曾想起那一幕,然而蓦然回首,卻仍然真切得就像發生在昨天一樣:“謝重珩大概連我們在說什麼都不明白。”
“那時我們一邊感歎人生無常,這麼一個自小就名揚六族的才俊尚未長成,竟遭天妒突然出了意外,徹底成了傻子。一邊打心裡瞧不起他,覺得他就是個可憐的廢物。若非有他伯父撐腰,不知道會活得多悲慘。”
“但都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現在想想,好不好的,都隻是我們的看法而已。他活在自己的天地中,外面的争鬥也好,殺戮也好,對他全無影響。”
“他不會因此而恐懼、憂心。于他而言,他與這個世間最大的聯系,也許隻在于活着還是死了。”
司任令起身踱過去,在她上首坐下,方才淡聲道:“若是遇到什麼難處,可以跟為父說說。”
作為父親,他自然知曉,自家女兒雖未投過軍,畢竟是武将世家的嫡女,白氏未來的掌執。她從永安學宮出來後就一直在朝堂上磨砺至今,又是兵部副令之一,絕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
白景蘭搖搖頭,笑容冷淡,話裡話外不無譏諷:“倒也不是,我說一句因禍得福都不為過。父親記得宮副令宮長泉吧?”
“宮氏号稱魅魔與逐日部落凡人的半血之後,宮長泉又是嫡長子,下一任掌執,容色堪稱豔絕。往常他跟我針鋒相對之時不在少數,如今能推诿的就推诿。就算我想找人争論,人家也未必肯奉陪,哪裡還有什麼難處。”
都說知子莫若父,她說得并不十分明白,白南石卻聽懂了。
就在不久前,不要說他們幾個掌執處置公務的地方,有時候路過别的值房,即使有隔絕的法陣,聽不清具體在說什麼,也能聽出裡面争吵不休。
謝重珣出事後,男子們人人自危,大家突然就好像都成了謙謙君子,尤其是世家之中嫡長房的幾支。哪怕是昭明帝提拔上來的姿容靈秀者,如非必要,也不敢多言多行,唯恐成了他人眼裡拔尖的那個,被帝君惦記上了。
白南石問她:“你後悔入朝為官了嗎?”
白景蘭沉默一會,微笑起來:“我說不好,而且也沒得選,隻是突然有些迷茫,不知道我們這些年來所堅持所維護的究竟是對是錯。但這個局面,我想不是當年我們任何一個人能想象到的。”
想起曾經的同僚,她重新坐端正了,道:“謝……廣陵殿君曾跟我分析過傾魂的戰事,意在提醒我們有所準備,我禀報過。父親可還有印象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