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白景年傳來消息,言說岱鈞收服了天狼十三部中,最為強大的三支及其附庸的當天。彼時謝重珣還在兵部。晚間散值後,他不着痕迹地慢後一點,等着白景蘭,兩人一同步行前往車駕等候的止車門,快要分别時談及眼下的局勢。
“南部兩境流民叛亂的事姑且不論,西大漠與大昭的戰争已成定局。據我的看法,岱鈞至少也能集結出五十萬人馬。”
“西大漠人功法蠻橫,又堪稱銅皮鐵骨,骁悍善戰。莫說整個傾魂境滿打滿算也才不到三十萬,就是霜華與南疆一起上,恐怕都得賠上将近一半家底才能慘勝。但……”
青年聲嗓溫和,從容安然,說到這裡卻打住了。
白景蘭能成為白氏未來掌執,進入兵部做了僅次于司武令的四副令之一,如此重要的職位,自然不全是靠着家世和身份。這幾年,謝重珣于她頗有提點引導之德,也算互有了解。
她知道他想說的是,但沒有人願意看到那樣的局面,不到萬不得已也不會走這條路。
靈塵眼下無法分出人手幫萬藏顧氏平定叛亂。南疆的兵力在西部三境最少,要一力承擔自身和萬藏的安穩已屬艱難,根本不可能再顧得上傾魂。霜華縱然顧及自身安危,頂天了願意給予三成兵力襄助,從人數上就差了一大截。
這一場事畢,西部三境無論哪一家都必然元氣大傷。然而永安這幫嫡系任何一個子弟都知道,旁系兵力大幅削弱的後果。
即使飛星原一戰,直屬帝王的近二十萬精銳無一生還,昭明帝現在明面上都還手握八十來萬精兵強将,隻多不少。之所以在碧血甯氏滅亡、靈塵謝氏抽不出身的情況下,還沒跟一衆世家直接掀桌子硬剛,也不過是忌憚着西部三境加在一起幾乎與之相當的兵力。
但,天意造出此等亂象,今上又是個極其善于把握、制造機會,順勢布局的。現下他占盡天時地利人和,若落到如謝重珣所說的地步,屆時他将再無所顧忌。
莫說每一家府上都隻有千餘府兵和一些護衛的嫡系,就連旁系都會徹底成為砧闆上的魚肉。
如今還是在帝宮内,白景蘭也沒法多說,隻“唔”了一聲,點頭示意自己明白。
謝重珣道:“所以你兄長最好也最可能的選擇,大概率不會跟他們硬拼,而是鎖閉城池堅守不出。”
“傾魂境外的旱季滴水成冰,酷寒無比,如果再攻不下大昭的城池,就很難尋到補給。待他們在野外拖到人饑馬瘦之時再戰,白氏軍才能盡量減少自己的損失,同時對敵人造成最大的傷害。”
“就算岱鈞今次傾盡所有儲備孤注一擲,最多等旱季過完,雨季降臨,他們就不得不回去重新休養生息,也就不攻自退了。那時白氏軍再出城掩殺,以逸待勞,事半功倍。”
“西大漠諸部歸順岱鈞,也不過為着攻伐大昭,有利可圖。看似聲勢浩大,實則不過烏合之衆,各自為戰。若是長久隻有消耗而不見多少好處,隻怕也不會再聽他的。當初有什麼樣的野心和貪婪,屆時就有什麼樣的反噬。”
停頓須臾,謝重珣才繼續道:“隻是,雖說我們都會站在白景年這邊,卻不知這個策略能堅持到幾時。”
然而這番話的深層用意并不僅僅是分析局勢,更不是為着指揮白氏如何對付西大漠。最關鍵的,是最後那句隐晦的提醒:倘若昭明帝借堅守一事發揮,他們又該如何應對。
當天晚上,白景蘭就将此事告知了白南石。
此時聽她提起謝重珣,司任令也想起了這段,默然片刻,颔首道:“他分析得不錯,早在多時前就預料到了将來最有可能的結局,可見的确文韬武略,堪稱大才。”
“他生在謝氏,成就了他,但也可惜他生在謝氏,否則未必會遭逢如此劫難。”
“這确然是最好的選擇,我們也是時候做好最壞的打算了。”
“帝君要白氏嫡系去傾魂主持大局,且至今放在外面,本就不正常。縱然阿年是他的女婿,他最寵愛的惠甯帝姬的夫君,我也不信他會安什麼好心。”
白景蘭道:“父親所言極是,尤其今日之事,很不對勁。不知父親準備如何應對?”
司任令自然知道她的“不對勁”是什麼意思。
南疆巫氏和萬藏顧氏面臨如此嚴重的旱情,數百萬黎庶受災,餓殍遍野,屍骨成山,亂象隻在旦夕之間。帝王連個有悔真人都不肯借用,已經擺明了消耗的心思。
但傾魂境即将與西大漠開戰,前段時間,謝重珣還在兵部任副令之時,昭明帝不僅同意了劃撥部分物資給白景年的提議,更要求南疆、霜華兩境酌情相助。
如果說這其中有五族竭力争取的成分,那麼今日朝堂上,帝王竟當着文武百官的面主動表示,如果有需要,中心三境可以出兵相助,一派大局為重、深明大義的賢主風範,這才是堪稱令人毛骨悚然的事。
相較于其餘幾族,在白氏的事情上,昭明帝确然格外優待了些。
然而翁婿之上,首先是君臣。對于一個接二連三,将朝中堪稱未來棟梁的重臣、簪纓世家的下一任掌執毀去,充入後宮的無道暴君而言,這本就是最為詭異之處。
但放在眼下的局勢中,又似乎一切都說得過去。
剩下的兵四家中,唯一置身事外的似乎隻有宮氏。
隻是,莫說他們這樣的武将世家,哪怕隻是聽過說書人講一些著名戰役的百姓都知道,虛則實之,攻其不備,有時候看起來最安全的往往才是最危險的。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又出了謝重珣這件極為蹊跷的事情。
似乎誰都處在危機中,又似乎未必就會輪到自己。
白南石安撫地拍拍她的手背,沉聲道:“我已經密令你兄長,務須謹慎謙恭。但如有必要,便宜行事,不必顧忌任何人、任何事。”
“至于你我父女,身在局中,唯有盡力而為。”
坐到一族掌執的位置上,很多判斷已經根本不需要真憑實據。
有悔真人力主建造承天塔的理由是凝聚國運帝氣、求賜不死神藥,堪稱迎合到了昭明帝心裡。七層承天塔,暗合大昭七姓,一層滅了甯氏,第二層想來年内就要完工。
如果他沒猜錯,必然也會拿其中一家為祭。隻是無從确定帝王劍鋒所指,究竟會落在誰家頭上。
頓了頓,白南石終是問道:“景蘭,你怨不怨父親,當初沒讓你回傾魂境?”
白景蘭真心笑了起來:“父親說什麼呢?主持大局包括自行處置與西大漠諸部的戰争,我從未上過戰場,又怎麼能向上面交差?”
“出去有出去的風險,留下有留下的責任,兄長和旁系族人拿命在外沖鋒,怎能沒有親人替他們護住後方?我身為白氏子弟,豈會貪生怕死?父親這樣安排已經是最好的對策,不必自責。”
司任令看了她一會,不緊不慢地道:“整個永安白氏府如今僅有你兄長在外,但總算是有希望替嫡系保留一線血脈。”
“終歸是為父虧欠了你。你是我的女兒,就算将來有一天,天不相佑,永安白氏命數該絕,為父也定當死在你之前。”
白氏父女二人晚間那場密談不過一時半會,須臾而散,沒有任何人聽見,更無人知曉他們的安排。
人各有命,即使是同在王都的天地間,也很難有誰會重複别人的人生。然而又殊途同歸,哪怕隔着千裡萬裡,好像大家的結局大緻也無非那幾種。
隻是異常忙碌的人卻根本沒有時間和心思去思考那些,比如謝重珩。
雖說謝煜一直要求他保持“卧病”的狀态,盡可能地拖延他面對外界的時間,但一個離開家族近二十年的人,突然要試着接替謝重珣這般重要的位置,謝氏府中僅次于掌執的存在,所需了解、掌握的東西多到難以想象。
不說旁的,單是五族嫡系和帝室宗親現存的各子弟名冊、履曆、關系,摞在一起,就需要兩個身強力壯的仆從才能擡得動。
名為休養,實則作息時間堪比奴隸,簡直讓謝重珩錯覺又回到了往生域中,剛剛起步、整頓地盤、操練軍|隊的那些年。
能自行走動時,得了謝煜的允準,他去瀾滄院拜見了他伯母。
顧晚雲依舊卧病在床。突然聽說侄子心智恢複如常,隻是身體太過虛弱,她不免驚喜過望,油盡燈枯般的憔悴中顯出點久違的生氣,勉強起身。
乳母高嬷嬷側身偷偷拭了拭眼角,才過去攙扶着她。
珣公子出事到現在數十日,姑娘哀恸混沌,有如行屍走肉,連哭都哭不出聲,隻是晝夜沉默地以淚洗面。府醫都說她的眼睛已嚴重受損,再繼續下去,恐怕日後都難以視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