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下珩公子病愈,不啻給了她些許慰藉和希望。
隔着一架如煙似幻的薄紗繡屏,朦胧間乍見寝卧外房的落地花罩内,那個跟謝重珣依稀相似的面容身形,顧晚雲呆滞了一瞬,一聲嘶啞發抖的“阿珣”脫口而出。
她再顧不上什麼,掙紮着推開高嬷嬷,撞歪屏風,踉跄撲過去,死死握着那人的肩臂。
顧晚雲竭力睜着眼睛想看清楚那人的眉目,但眼前似乎流轉着一層霧障,總也看不真切,似是而非。搖搖晃晃的屏風“砰”地砸在地上,砸得她混沌的神思猛然一震,霎時一片空白。
直到聽見那句晦澀的“伯母,是我”,顧晚雲才反應過來,她的阿珣已經被折斷一身傲骨囚入煉獄,求死不能,一時悲恸難抑,越發淚如泉湧。
可她仍然哭不出聲。房間内隻有高嬷嬷死死壓抑的抽泣聲。
曾經儀容行止都堪為貴女典範的武定君夫人蓬頭散發,顫抖着無聲地垂淚不止。她幾乎要昏厥,卻咬牙撐着精神,眼睛眨也不眨地死死盯着謝重珩,像是透過他逆轉時光,看見了從前的兒子。
其實能有多久呢?不到兩個月而已。
但這一家三口卻時時刻刻都在烈火中焚燒着,在刀山上攀爬着,血肉模糊,不得解脫。隔着重重宮牆,這輩子都不可能見上三五次。往後餘生,生死各安天命。
謝重珩滿心愧悔,恨不能讓顧晚雲就地将自己千刀萬剮,偏偏連一個字的真相都不能提起,還要裝作與此事無關,也忍不住慘然流淚。
面對這個被他害得失去了優秀的愛子,卻毫不知情的痛苦的母親,他也不知該如何以罪人的身份去安慰、去開解。
惶然許久,謝重珩最後隻能跪地叩首,哽咽道:“若是伯母不嫌棄侄兒愚鈍,就應許我日後代替兄長,侍奉伯母吧。”
顧晚雲蹲下去,似乎想要扶他起來,卻施不出半分力氣。
她顫着手,終于一把抱住他,近兩個月來第一次痛哭失聲,哭得幾乎喘不上氣,颠三倒四地嘶号:“阿珣……為什麼……為什麼偏偏……是你……遭此劫難……憑什麼……你要犧牲我的阿珣……你顧着家族權勢……可我隻要阿珣……把阿珣還給我……”
一字一句,泣血哀鳴,如鈍鏽鐵片,片片割碎心上血肉。謝重珩恸悔欲絕。然而緊接着,後面的話隻聽得他心驚肉跳,面無人色。
清醒以來,他不是沒想過其中異常。
顧晚雲本就重感情,對小輩更是慈愛仁善,照護有加。她再如何冷靜理智,然而她首先是一個母親,傷毀的是她的獨子。為母則剛,母性面前,其餘所有都是草芥,無足輕重。
謝氏的大局、阖族的死活與她何幹?她隻會拼盡全力護着她的兒子。
然而謝重珣出事當晚就定下了入宮的諸般事宜,顧晚雲似乎沒有試圖抗争過,甚至連怨怼之言都無。瀾滄院裡至今平靜無波,從未聽聞武定君夫婦為此起過任何矛盾。
謝重珩本以為他伯母是自己選擇了接受這段殘酷的命運。卻原來,那很可能是謝煜一個人的決定,恐怕還用了點手段逼迫着顧晚雲認下此事。
懷疑歸懷疑,他不敢、也沒有臉面找他們任何一個人問。
病人需要靜養,謝重珩不便久留,竭力安撫好顧晚雲,他便告了退。臨走前,他将從前鳳曦給他調養身體的藥留下不少。
那些都是凡人不得一見的極品丹藥,但再好的藥也治不了心上的傷痛。
一場劫難後的相見幾乎耗盡了顧晚雲僅剩的精力。謝重珩離開後她就開始昏睡,到晚間才醒來。高嬷嬷伺候着她起身,似有難色。
她靠在床頭,冷淡道:“他來了?”
高嬷嬷斟酌着回道:“是。君上已候了兩刻有餘。”欲要勸兩句,張了張嘴,想起珣公子,心下黯然,最後也沒說出口。
顧晚雲是她一手帶大的,僭越點說,算是她的孩子。姑娘十月懷胎,生産艱難,九死一生,因此傷了身,再不能有孕。
她僅有這麼一棵獨苗,又是超轶絕塵的俊傑,說是命根子都不為過。
不想遭逢大難,武定君卻非但自己不試圖相救,更在準備跟昭明帝談判如何解決之前,直接打暈了顧晚雲,第一時間斷了她唯一能設法相護的機會。
後續一應事項,全是武定君一手操辦。他要顧着大局、阖族,卻要犧牲他們的獨子,她拼着一死才生下來的孩子。高嬷嬷知道姑娘心裡的恨,又怎能再從中說和?
這一個多月,謝煜來過幾次。往常顧晚雲都閉門不見,今日卻破天荒地示意高嬷嬷:“扶我過去。總要說個分明。”
謝煜隻帶了一個心腹侍者等在偏廳,身形明顯有些佝偻。座椅寬大,更顯得他枯槁瘦弱,形銷骨立。
顧晚雲停在丈外,也沒讓任何随侍退下,隻極其平靜地嘶啞道:“謝雁回,你我夫妻情分已盡,恩斷義絕。若是為着兩個家族,日後也不妨對外占個虛名。如無必要,不必再見。”
“你若不願,那就一别兩寬,自此橋歸橋,路歸路。”
沒有任何多餘的字。話畢,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世上有一種恨,叫哀莫大于心死。當年僅僅是為着送走謝重珩的事,顧晚雲尚且不惜幾番跟謝煜針鋒相對。謝重珣出事至今,她卻不吵不鬧,這唯一的一次夫妻見面甚至沒有任何稍顯激烈的表情。
可他們這一生,近七十年榮辱與共、風雨同舟的感情,也就這樣了。
謝煜一言不發地聽完,越發枯朽的面容上一絲情緒都沒有,稍坐了片刻,隻示意心腹侍者扶着他回去。方将行至遊廊處,他腳下蓦地一個踉跄,腰背驟彎,吐出一口血。
心腹痛聲道:“大人何必如此自苦?若是向夫人說明一二……”
他跟着掌執的時間長,許多事情他都知道,就連那晚都是他陪着入宮的。
謝煜無聲地看了他一眼,他低了頭,不敢再說。籠在廣袖下的指掌微顫,老人緩過一口氣,仍是一言不發地往自己的寝卧走。
這裡是昭明帝絕對掌控下的永安。以現在的局勢,莫說顧慎朝還願不願意為一個表親、外姓子弟不顧家族,引火燒身,縱然合兩家之勢,跟帝王竭力一争又如何?
顧晚雲再怎麼抱着一線希望去拼死掙紮,也根本改變不了任何結果。
要保住謝重珣的性命,入宮是唯一的選擇。即使他連遭毒手,經曆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屈辱和折磨,整個人生都徹底毀了,可人隻有活下去,才有資格說希望,說将來。活着最重要。
此事無論怎樣處置,對于他們做父母的而言,都是剜心剔髓之痛。沾手的人注定業障滿身,痛徹心扉。
與其兩人都一起堕入地獄,不如謝煜一個人經辦此事。
不管愛恨嗔喜,什麼樣的情緒都需要一個宣洩的口子。日後顧晚雲念及此事,隻會恨他的冷血無情,而不必恨自己的無能為力。畢竟再如何恨别人,都沒有恨自己來得煎熬,總好過讓她痛失愛子後,整個餘生都活在自責和愧怍中。
罪孽也好,仇怨也罷,他擔了就是。
離開後發生的一切,謝重珩全然不知。此後再如何忙碌,他也總要抽時間去瀾滄院探望顧晚雲,有時陪她待會兒,說說話,隻是沒發現謝煜夫婦之間的異常。
待到稍稍能喘口氣時,時間已經過去月餘。他這才想起來,他竟一次也沒見過鳳曦。但他明明此前從幽影口中得知那人早已出關。
然而要不要去找他,是個極其嚴重的問題,縱然還有許多疑惑隻能由他解答。
謝重珩倒在床上,滅了燈火還覺得不夠,又默默地拿枕頭蓋着臉,才敢讓自己去考慮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