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記起的,他都想起來了。
從武陵府城客棧中,還是以鳳不歸的身份陪着他的鳳曦一時難以克制的強吻,行宮之圍前的拘禁,碧血叛亂時堪稱親密的時光,到後來長甯府城的法陣幻象中,瘋狂而荒唐的日日夜夜,曆曆在目。
然而直到現在,那些記憶中濃烈到生死不忘的情意,謝重珩都一直沒有辦法感同身受。神識被盡數摧毀醒來後的事,他倒是樁樁件件都記得清楚,但……那是段何其慘烈不堪的黑曆史!
他在他面前毫無克制地哭,鬧,黏人,耍賴……纏着他一起睡,無數次不知廉恥地要他“幫”他;
他自卑敏感膽怯,恐懼于被抛棄被厭惡,因為甯松羽的事吃着莫名其妙的醋,離家出走;
他要看雜耍要吃零嘴,吃糖畫吃得臉上都是融化的糖漿;
……
謝重珩簡直不敢再去觸碰那幾年。幾乎任何一個單獨的畫面拎出來,都足夠将他這一輩子所有的自尊、顔面碎得渣都不剩,足夠他情願一死,去換得他和随侍的幽影們的遺忘。
鳳曦卻隻是溫柔地縱着他,從不以大昭的禮制規矩約束他的天性,由着他盡情而為,隻除了某些時候。
他還記得師尊抱着他“幫”他時,幽暗掙紮的碧色眼瞳,滿身竭力隐忍的薄汗,壓抑淩亂的粗喘火熱的溫度,死死克制的拒絕,和他一直以來深埋着許多莫名情緒的字字句句。
“我永遠不會不要你,我隻怕你以後會恨我,厭我,棄我。”
“我沒有喜歡别人,也永遠不會喜歡别人。你想要我為你做什麼都行,但有些事情除外。”
“你想要我怎樣?你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當然也就不知道你從前為什麼竟會對我生情,更不會明白,我隻是不想你将來後悔。你要怎樣才肯相信我不會嫌棄你,不會抛下你不管,更不會去喜歡别人?你說。”
“你敢說出一分,我就敢做出十分。我從産生的一刻就滿身罪孽,不差這一條。你告訴我,要我怎麼做你才肯信我?”
……
每到忙碌過後得了空時,謝重珩都被那些畫面激得冷汗涔涔,恨不能就此灰飛煙滅,連那幾個幽影都不願意面對。
但已經發生過的事不容無視,他也不是個逃避現實的人,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
糾結了數日,他終于心一橫。左右這百餘年時光,他什麼狼狽樣子鳳曦沒見過,在那人面前也早就沒有什麼裡子面子的說法了。
伸頭縮頭都是一刀,早死早超生。
自他醒來後,鳳曦就好像住到了他隔壁。然而如今的師尊已經不是他想見就能見的。
半山院不算小,謝重珩不動聲色,幾番特意尋找卻沒找到人。他終于确定,那人不知為什麼竟然在避着他。
許多天過去,幾經周折,折到那些讓他擡不起頭的難堪都轉成畏縮,不安,擔心,焦急,最後盡數化成了滿腔怒意,依舊無果。他索性賴在鳳曦的房間裡不走了,素衫雪發的男人才不得不現了身。
謝重珩兩步過去,習慣性地一把抓住人的肩臂,帶了點質問:“為什麼躲着我?”
眼前的人憔悴得厲害,比他剛剛醒來時見到的更疲倦,仿佛已經絕望了一般。掌下的肩骨硌着手心,幾乎摸不出肉。
他心裡抽痛,立時軟下态度,讷讷道:“師尊,我……抱歉,你為什麼不肯見我?”
鳳曦不言不動,木偶一般站着,隻是神色莫測地死死盯了他許久,方才慢吞吞地問:“你找我做什麼?”
不加掩飾的冷漠和疏遠,像是對着一個陌生人。這副模樣和語氣讓謝重珩想起他陷入心魔的那段時間,一時又難受又茫然,慢慢松了手:“我,忘了點事情,想問問你知不知道。”
像是覺出自己的态度太過生硬,鳳曦終于勉強彎了彎唇角,遲疑許久才微微動了動嘴唇,幾不可聞地道:“什麼事?”
“我不太記得在永安裝病之前的事了。既然我們是師徒,什麼時候、怎麼認識的?中間又如何相處?為什麼我十三歲以前我們就分開了?往生域入口重逢時,我為什麼會認不出你?也許你曾經篡改過我那些記憶,可,為着什麼?是不想讓我記得你嗎?還有……”
青年突然躊躇起來,别過目光,片刻才繼續道:“還有往生域的時候,你說你中了蛇毒那段……我都不記得了。你知道那都是什麼嗎?”
尤其是後者,據墨漆說是對他用了強。但他印象全無,隻記得後來鳳曦怎麼體貼周到地照顧他。
他兀自難以啟齒,其實那些尴尬都多餘了。
半妖全然沒有發現他的異常,空蕩蕩的胸腔裡都仿佛瞬間悸動得厲害,尖利指爪在素白廣袖下屈伸不休。
那兩段都正好是他當年動過手腳的記憶。難道是神識損毀之後,天蠶蠱王修補到那裡,不知道該循着哪個痕迹才是對的,所以跳過了?
時間太過久遠,除了搜魂,已經不可能再去尋到準确位置重新封印。待天蠶蠱王将它們全部修補好,依然是他們的萬劫不複。
除非,現在就将那隻蠱蟲徹底殺死。
鳳烨枯骨所化的幽影殺不了這隻洪荒遺種,但他可以。隻要他一縷妖力下去,就能真正永絕後患,他作過的那些惡,就永遠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
刹那間轉過千百念頭,又漸漸沉寂下去。
指掌在袍袖下死死握住,鳳曦最終也隻是盡力維持着一點微笑,慢吞吞地道:“由我說出來的,必定都帶着我的想法,未見得就是事實,更未必是你所記得的。”
“左右跟眼下要面對的形勢相比,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不必着急,以後總會慢慢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