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不肯說了。
他仿佛心事重重的樣子,謝重珩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醒來後的忽視和疏遠傷了他。畢竟他神智恢複前堪稱漫長的時間,鳳曦待他有多細心、多寬容、多克制,天下再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縱然他是為了救他才重傷至此,卻也不是誰都可以做到如同鳳曦的地步。
短暫的糾結後,他還是決定坦白:“師尊,我……很抱歉,最近事情太多,沒時間陪你。我,其實,”
謝重珩有些忐忑地看過去,期期艾艾地道:“我還沒完全理解我從前對你的……感情。那些事我都記得,但就是,總像是隔着一些什麼。你能,給我些時間嗎?”
他本以為鳳曦會憤怒。但他的出乎意料,憔悴的男人定定地看了他許久,那點原本極為勉強的笑漸漸真實起來,直到笑出了聲。
隻是那雙春水碧的狐狸眼中一派死寂、冰涼,冰封的荒原一般。
怎麼能不笑呢?
原來詭異陰毒如活傀術,連鳳烨和他的枯骨成型的幽影都沒有辦法破解,唯一的解法,就是以九死驚魂釘損傷魂魄,摧毀神識。
那些事情是真實發生過不假,但那段感情本就是強行被催發的。重新構建後的記憶無法投射出相應的真情實感,跟魂魄生不出任何聯系。
本該生生世世對他死心塌地的人,此番竟因禍得福,再不受邪術束縛,自此徹底解脫了。
“不必了。”鳳曦笑道,似乎在竭力壓抑着什麼情緒,眼眶都漸漸泛紅。
“你就從來沒有覺得,你的感情産生得很莫名其妙嗎?僅僅是因為你記憶中,我救過你,養過你十幾年,你就對我兩世不忘?複雜到連你自己都說不清究竟是什麼心思?連我殺了你、放逐你魂魄的事都可以一筆勾銷?”
“甚至在不知道我真正身份的時候,就不惜抛下家族,前功盡棄,以永世癡傻殘缺為代價去為我掙一線生機?你就沒有想過為什麼?”
聲聲反問中,鳳曦笑得極度愉快,眼底卻是極度絕望:“你那些所謂情意都是假的,那都是鳳烨的圈套,特意為我而設的。”
謝重珩從未見他這麼古怪過,愕然看着他,道:“究竟出了什麼事?”
鳳曦仍在笑着,一時顧不上回答。藏在素白衣袖中的指掌冰涼而顫抖,胸腔都仿佛冷透了。
若是以身入幻象,知曉他身份的謝重珩,這種時候隻會過來将他緊緊攬在懷裡,安慰他:“别怕,有我。”而不是如同現在這樣,恪守身份和禮節,生疏地站在一旁問他。
像徒弟,像朋友,像泛泛之交,像陌路相逢,就是不像曾經心悅于他的那個人。
那個人連同他的一切感情,都隻存在于一場活傀術、法陣共同造就的鏡花水月中,早在幾年前就被九死驚魂釘徹底毀滅了。留給鳳曦的,隻剩一具軀殼,和真正意義上重生的,全新的神識與魂魄。
自此之後,眼前的人是真正跟他沒有多餘的關系了。他們之間唯一剩下的,也就隻剩下那場血祭的因果需要了結。
半妖竭力克制着收了笑,卻在看見他不加掩飾的茫然後又忍不住彎起唇角,帶着些顯而易見的惡意。
即使明知道一旦将真相說出口,昔日的那些兩心相許、纏綿悱恻,那些耳鬓厮磨的缱绻情意,那些激烈熾熱的身心交融,生死與共,以命換命,都會瞬間化為泡影,就連殘存的一線希望都不複存在,鳳曦仍是選擇了親手打破這一切。
他實在很期待,一個如謝重珩這般剛烈驕傲到骨子裡的人,知道自己的感情都是被|操控着産生後,會怎麼對他。
是形同陌路?還是恨入骨髓?
鳳曦微笑着在椅子上落了座,以免自己萬一撐不住了太過狼狽,然後拖着嗓音,幾乎是興緻勃勃地,将“墨漆”在鳳華宮中告訴他的那些事:龍淵時空的真正來曆,末代人皇與謝女靈的交易,鳳烨以謝氏某個後人束縛他的萬世之局,活傀術,巨細無遺的算計……點點滴滴,盡數道來。
說到興起,索性将謝七記憶中,救他養他、殺他棄他的重生之事都一并講了。
他近乎自虐般,将謝重珩的驚愕、迷茫都絲毫不落地看在眼中。末了,他還十分貼心地總結:“鳳烨當初給謝氏的好處太多了,但他怎麼可能做虧本的事?”
“你是謝氏選中去改變家族命運的人,卻也是鳳烨計劃中去償還阖族欠債的人,注定要受血祭法陣影響。倒黴罷了。”
對面的人寂然無聲,安靜而呆滞地聽着,根本說不出話來。
最後一個字出口,一種從骨髓深處湧起的無力感漫上來。方才還頗有興緻的人突然就疲倦到了極點,連支撐眼皮的力氣都沒有。
像是跋涉過重重山海去追逐海市蜃樓,卻終于發現自己終其一生都不可能真正夠着,筋疲力盡,再也不想苦苦掙紮。
謝重珩尚且不知曉真相時,鳳曦還可以假裝那些情意都真實存在。但現在,從虛幻中來的,終歸要回到虛幻中去。
他的小七沖破枷鎖,真正重歸自由,他該為他高興才是。
曾經他無比虔誠又滿懷期冀,去擁抱了一場盛大而絢麗的光明。但那些令人舍命以求的美好、熱切瞬間冷卻成殘燼時,他重新跌進了深淵煉獄,萬劫不複。
往後餘生,永恒囚困在那個生生世世的詛咒中不得而出的,唯有他自己。
房間裡一派死寂,靜到呼吸可聞,二人相顧沉默,一時無言。也許隻是須臾,又也許已經過了許久,門外幽影突然來報說,武定君到了。
半妖單手支着頭,借此擋着自己的眼睛。
他連看一眼對方表情的勇氣都沒有,慢吞吞地道:“你走吧,就當那些都是一場夢。既然醒了,就不必再執着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