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溫暖的手蓦地抓住他冰冷的指掌,近乎冒犯地握着。
他微微顫了一下,睜開雪羽長睫看過去,卻見青年俯低腰身,僞裝後的丹鳳眼中映射出他的面容,堅毅而認真:“不,鳳曦,我不相信。”
“縱然鳳烨是你的父皇,我也要說一句,他算個什麼東西?我清楚你和我是什麼樣的人。我們的感情怎麼會是一個死了千萬年的人,一道區區邪術能操控的?”
“何況照你所說,邪術影響的應該是大昭重生後的謝重珩,但你清楚,我不是他。我的魂魄是往生域神明鳳曦的徒弟謝七。”
“我信你,也信我。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給我些時間。”
來不及多說,甚至來不及多想、多問一句,原身的魂魄去了哪裡,謝重珩隻能短暫地用力抱了他一下,起身出了房門。
鳳曦怔愣地望着自己的手。那點殘留的溫度早就消散了,卻又仿佛并未離去,而是浸透皮|肉骨骼,徘徊流轉,點燃了他胸腔裡的火。
他忘了,或者說是不敢堅定地相信,他的小七對他從來都是不一樣的。有時候其實并不是隻有二選一這麼一種可能,還可以開辟第三條路。
正如當年,除了孤獨地困囿于過往的深淵,将謝重珩也一并拽入、逼良善為妖鬼之外,他也是可以嘗試着握住他伸出的手,踏出黑暗,站在陽光下的。
但無盡山巅終年不散的濃霧帶着冷意重新席卷而來,又将那點掙紮的火熱湮滅無蹤。一霎時的期冀之後,他眼中的絕望更加深重。
那又能怎麼樣呢?他終歸沒有勇氣親口告訴他,他曾經作過的惡。
他的罪孽不單在于惡行本身,更在于他的身份,在于他明知謝重珩對他七世不改的情意,卻依然讓世家之首的嫡系貴公子成了往生域的謝七,在他面前卑微如蝼蟻,到死都以孤魂野鬼自居;在于當年無盡山巅,僅僅為着自己的怯懦畏懼,他依然選擇了将熱血真心的人糟|踐得死去活來。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①。從撫星城中看見他的小七死在眼前,他心甘情願給自己套上枷鎖的一刻起,他再不是從前堅不可摧的往生域主宰,有了人的弱點。
離開的人卻無從知曉他的思緒萬千,輾轉起伏。一牆之隔又是另一番光景——關乎無數人的血雨腥風生死殺戮。
武定君今日過來是告訴侄子,他醒來的消息外間已有傳聞:“既然瞞不住,也是時候讓你露面了。我打算逐步安排你與嫡系族人會面、接觸,說不得什麼時候就需要你應付謝氏府之外的人和事,以便盡快站上朝堂。”
奉上熱茶,謝重珩道:“侄兒都聽伯父的。”
他既然應了要接替謝重珣,在傳送陣構畫完畢之前,這一步無論如何避免不了。
謝氏在朝堂上的人不少。但如今除了謝煜,再沒有一個可以跟以前的謝重珣分量相提并論的人,權力分布出現了明顯的斷層。
然而對于這樣一個簪纓世家來說,如果沒有能進入最核心權力圈層的後輩子弟,卻是要命的事,意味着整體的沒落。
何況以謝煜如今衰朽的狀況,很難說能不能堅持到下一個足夠接替他的人成長起來。族人不免一邊日漸恐慌,一邊各生野心,内部先亂起來幾乎是必然走向。旁的勢力會看準時機一擁而上,将本屬于謝氏的權力和朝堂位置一步步蠶食,直到将之徹底放逐在核心之外。
權勢之争向來殘酷。勝利者對于落敗者手段之狠戾,絕非常人所能想象。
“這些倒也不是十分要緊,這段時間,你對家族和朝堂的局勢應該也有了大緻了解。謹慎一點,輕易倒不至于出什麼錯。但總歸還是有個準備的好,尤其是帝君那裡。”謝煜道,“阿珣……”
他似乎微微哽咽了一下,聲嗓都略有顫抖,仍是繼續:“離開後,謝氏下一任掌執之位一直空懸,并未正式對外宣告人選。如今外面都在猜測你有沒有可能重新上位,帝君不可能不注意到你。”
“何況,畢竟你才是他真正要找的人。倘若他再度借助天絕道中樞之力,以術法強行逼問你這些年的經曆又該如何,卻必須提前想好對策。”
見他衰朽、悲恸至此還為自己這個罪人憂心,謝重珩又愧疚又心痛,盡力安慰他說自己有數,然後将談話轉向了此番回來最關鍵的問題:
“侄兒有一事,想要先請伯父明示:甯氏之慘烈,伯父也看到了。假如,我是說假如,謝氏最終會落到我夢中的地步甚至更慘,伯父認為,我們又該如何打算?”
武定君沉默着看過去。花白劍眉下,一雙杏眼中,混合着戰場的殺伐血腥、常年身居高位者的威肅淩厲之意畢現。
即使他的人已然枯朽,被這樣的目光盯着,也很難有人能挺得住。
哪怕謝重珩自己的曆練也絕不比他差,征戰的時間甚至遠甚于他,峥嵘鐵血之意更盛,卻終究少了大昭朝堂的淬煉與世家做派的熏陶,氣勢和沉澱上仍舊稍遜了一籌。
片刻,謝煜道:“你是不是有什麼提議?”
青年微微一頓,擡起眼睫,近乎僭越地緊緊盯着尊長。
然而相比之下,他的言語則更加大逆不道:“侄兒認為,如今給家族的隻有兩條路:是待時機成熟,阖族舍下大昭的所有,隐遁避禍?還是,索性打碎舊有的朽敗框架,重新構建秩序?”
聲嗓極輕,甚至稱得上溫言細語,隻容他們兩人聽見。其中字字句句,卻都隐藏着尋常人難以想象的龐大勢力,和足以摧毀一介大型國度的萬鈞雷霆。
乍然聽聞如此狂妄的話,謝煜瞳孔遽縮,卻又似乎并沒有感到太震驚。侄子有意将話題引到這上面,必然有他的用意。
如六族這種曆史上曾多次行帝王廢立之舉的簪纓世家,尤其是一族掌執這樣同時肩負着家與國雙重重任的人,從來沒有把“忠君”看作是多麼不可或缺的道德。
不過都是互相利用、權衡利弊而已。謝煜并非沒有想過這兩種可能。
但自從聖祖逼迫六族分|裂成十二部分後,如今的六族早已不是大昭建立之前的模樣。
人心不齊,重建秩序的難度和風險都太大,需要同時抵禦内外勢力,何況還有超脫凡人力量的天絕道。一旦有任何差錯,将是滅族之禍。
至于隐遁避禍,若是單純的内憂或者外患,又或者隻有帝王的猜忌,縱然永安嫡系注定走不了,旁系要想脫身其實不難。
現在卻是三者交織,無法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