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暗兩方的優勢盡在帝王之手,兼且現在還有至少八十萬大軍,更有天絕道作為最後的倚仗。哪怕剩下幾家全力聯手,其實也很難再與之抗衡。
從設計對付甯氏開始,連連獲勝如有神助。也許連昭明帝本人都從未想過會如此順暢,不免躊躇滿志,野心更加膨脹。如今有大司樂跟大國師兩個左膀右臂,行事是益發令人發指。
旁的姑且不論,單從承天塔就可見一斑。
“大概是聖祖壯志未酬身先死的前車之鑒,這位對永生的執着遠超過去任何一代帝王。搜尋浮空明境不得,竟信奉起了術士的胡言亂語。”
叔侄二人的談話再度歸攏到現下的局面,謝煜道。
“若說聖祖煉造天絕道,縱然吞噬了無數性命,其存在的巨大意義尚且有目共睹。号稱可‘凝聚國運帝氣、求得不死神藥’,耗費巨大但不知是否真有什麼作用的承天塔,卻多半不過有悔真人借此達成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帝王需要一個明面上讓天下百姓怨恨六族的借口而已。”
謝重珩沒說話。
昭明帝宣稱王朝國運被竊取,其用意已經昭然若揭。但鳳曦曾告訴過他,有悔真人和承天塔也許沒那麼簡單,隻是其中究竟有什麼問題,卻是連他師尊也不清楚。
就聽謝煜繼續道:“迄今為此強征了多少民夫、擄掠了多少流民暫且不提,單是第一層修築完畢,為煉化穩固氣運,就獻祭了九百九十九對童男童女。隻不過那些孩童都是從中心三境之外的流民中得來,百官反響不大罷了。”
“方才所言,碧血叛亂平息後諸世家面對的那些,俱都僅僅是朝堂内部問題。但現在,抛開東部星峽海上與尾鬼曠日持久的對戰不談,整個南部已然成了一鍋粥,叛亂疊起,如火如荼。岱鈞的兵鋒也即将指向傾魂境。西大漠諸部第一次如此大規模地集結起來,野心和貪欲必然都盛極。”
“我同你兄長……曾分析過,一個不慎,容易兩處開戰。如今看來,竟果然要走到最壞的局面。”
“憂國之士看來,這是關系到大昭半壁江山存亡的危急關頭。然而對今上來說,卻是又一次天賜的機緣,還不知正在策劃着對付哪一族。”
講述至此,謝煜終于舉袖掩口,壓抑地咳嗽了一會。
謝重珩一時百味雜陳。
孤身在外拼殺百餘年後,重新感受着至親尊長未曾明言的關切和護持,除了細心照顧着他,讓他放心,自己心裡有數,他也不知還能如何。
一晃眼間,他正式入朝的日子到了。
所謂伴君如伴虎。如果說,從前無論是對永安甯氏極盡折辱之能事、逼得碧血反叛也好,還是下旨大肆屠戮流民也好,抑或是當朝将周永嗣幾名官員剜眼拔舌、罪及全家也好,謝重珩都隻是聽說,那麼第一天上朝,他才算是真正親眼目睹了昭明帝的殘暴、獨斷。
深灰色的崇政大殿莊嚴恢弘,高闊幽深,僅台基就高達四丈,正殿連同重檐庑殿頂整高八丈,朱雀大吻雕镂,脊獸俨然排列。殿前三道各九十九級的白玉台階,正中禦陛上,自上而下斜斜鋪着一整塊朱雀烈焰石雕。
禦座之下兩側,從五族掌執開始,文臣武将手持笏闆,各循其位依次而列。
直面整個龍淵時空最大王朝的權力最核心處,其毫不掩飾的威壓與肅穆、背後所代表的生殺予奪風雲湧動,撲面而來,讓人幾欲窒息,油然而生敬畏之心。
若是真正的初來乍到者,更不免心顫腿軟,甘願就此拜服。
這是今生的謝重珩第一次踏足大昭的朝堂。隻可惜當年在往生域中時,他與墨漆,或者說鳳曦,卻不知多少次一起高踞朱雀大殿、鳳華宮,接受下屬拜見,這種場面已然習以為常了。
因着既非殿試選拔又無功績,他暫且以從前的虛爵威遠侯的身份入朝,隻是并無實際職位和權力,位置比武定君落後好幾排,還是靠邊緣處。
作為朝堂新人,他盡量不彰顯自己的存在感。即使周圍不少人神色各異地私下打量他,相熟之人不乏互相擠眉弄眼、暗中譏诮者,他也隻做不知,安靜地聽着旁人奏報。
正在奏事的是個品級不高的文官,面容年輕,看不出年齡,所奏正是南部那場囊括了整個南疆與萬藏的大災。後來的史冊上記載:“流民百萬,餓殍遍野。鬻賣妻兒老小,活斬為菜人,以求一餐續命。渴極者生飲人血,觸目皆是。”
正值夏暑酷熱,官府來不及收殓,迅速爆發瘟疫。人們無以果腹,竟至啃食染了疫病而亡的屍體,導緻病情大規模傳播開來。“家家有僵屍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門而殪,或覆族而喪①”,因此而死者無法計數。
然而賦役并不因此而有所減免。
将災情陳述完畢,那文官忽然屈膝跪下,揚聲道:“而今各境天災不斷,民不聊生,外則強敵環伺,西大漠征伐在即,皆是耗費巨大之事。”
“戶部所能挪轉的錢糧物資有限,臣以為,當用于緊要處。今鬥膽谏言:暫停承天塔,内安民心,外拒敵寇,待大局已定,再行修築不遲。”
禦座之上,帝王衮服冕旒,陰鸷目光掃過整個大殿,方才不疾不徐地道:“承天塔乃是為着聚國運、凝帝氣而建,是穩固王朝的根基,豈能說停就停?諸卿莫非也有此意?”
殿内短暫地靜了一瞬,文臣中另有一人持着竹笏越衆而出,也在先前那人身邊跪下。
他低着頭,腰身卻挺得筆直:“臣附議。建塔消耗了多少青壯年姑且不論,尤其各項材料要求極為嚴苛,說是萬裡挑一都不為過。督造時間又甚是急迫,花費翻倍,堪稱勞民傷财。”
“臣查閱賬目,隻覺觸目驚心。迄今為止,承天塔建造不過兩層,所耗錢物已占戶部一年入賬總額近一成。而底下百姓流離失所,求一口牲畜之食活命而不可得。将士戍邊守土,不乏拆解鞋靴皮革煮食充饑者。”
“如此之衆的錢物若是用于正事,無論用在哪一處,都能暫解燃眉之急。臣不能見此亂象而無動于衷,今日同樣鬥膽一谏。”
除了這兩名近乎殉道的孤勇文臣,滿朝衮衮諸公竟無一人站出來聲援一句。謝重珩便大概猜出,此兩人并非世家中人,而是昭明帝自己從文試中提拔的。
身後無人,還敢當朝指摘帝王,今日怕是難得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