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了昭明帝直屬部|隊參戰,後續很多事情變得有些麻煩。
萬藏境内的三支叛軍已然盡數被打散、擊潰。但如何收尾,是趕盡殺絕,還是任其在饑寒交迫中自生自滅,軍功該如何劃分等等,都是問題。
事實上,鐵山營奉了謝重珩的命令,隻堪堪打到萬藏中區就停了,一直借着清剿的名義到處搜索小股流寇,一邊休整一邊混時間。
鳳曦理解他的想法和心情。
一則,可以避免跟龍血一營直接接觸,引發不必要的矛盾,更斷絕了對方找茬的機會。
二則,謝氏如今需要低調。讓昭明帝的親信主導大局,沒有搶功的嫌疑,旁人也尋不出他的錯處。無功無過。
三則,帝王對待流民的态度有目共睹。作為他直屬部|隊的龍血一營,和差點被滅的顧氏旁系會怎麼做,很容易想象。他既然無法阻止,也就隻能落個眼不見為淨。
謝重珩不得不耗在那裡,遲遲不能歸家。
他走的時候天氣尚且略有些熱。直到臨近歲暮,處于天龍大地中心的永安都已經朔風呼嘯、冰天雪地,他卻仍沒有要回來的迹象。
此時謝氏府中已按照鳳曦的要求改造得差不多了,将要進入收尾階段。借着帶貴客參觀演武場的名義,謝煜與他共乘車駕,看看是否還有需要變動之處。
談及萬藏戰事何時結束,滄桑的掌執沉默一會,淡淡道:“阿珩一向心軟,如此,暫時不回來也好。”
聽他話裡有話,鳳曦漫不經心地順着問了句:“莫非永安要發生什麼大事?”
謝煜望着窗外慢慢後退的積雪又是一陣沉默。車駕辘辘聲中,他終于回過頭,仿佛輕描淡寫:“傾魂戰事不利。”
“岱鈞傾盡西大漠的精銳兵力組成天狼聯軍強攻,白景年以兵力懸殊、消耗對方糧草軍備為由,鎖閉城池,堅守不出。”
“昭明帝……從前劃撥了部分錢物,又命宮氏、巫氏酌情相助,更曾當朝承諾,必要時可直接派遣兵力支援。開戰至今,數次下旨催促出戰無果,帝君已然震怒難忍。”
“白景年的夫人,惠甯帝姬,一貫受寵。但為着此事入宮相求,也屢遭責難,最近兩次甚至長跪宮門外,竟連聖顔都見不着。隻怕,變故在即。”
事實上,豈止是責難而已。有人曾見她臉都腫了半邊,鬓發散亂,從宮裡出來。昭明帝的心思可見一斑。
如果說直到萬藏、南疆爆發大規模叛亂之時,大家還猜疑不定,不知帝王的劍鋒将落在哪一家的喉嚨上,那麼後來,卻是瞎子都能看清局勢了。
早在岱鈞顯出收服天狼十三部的勢頭之時,那時謝重珣還在兵部,他就向武定君推演過戰事的種種過程和走向。
整個西大漠的部落自古以來都以遊牧為生,不事耕作,稻黍鹽鐵之類的許多生活必須物資,大部分都靠跟大昭通商互市而來。由此也造成了他們對天龍大地的向往和貪婪。
這種時節,傾魂境外黃沙漠漠冰雪皚皚,對方隻有消耗而無處補給。兼且以區區二十幾萬人,對上滿心貪欲如餓獸、身負洪荒魔族血脈的五十餘萬天狼精銳,閉關堅守其實是最穩妥有效,又能将傷亡控制在最小的做法。
白景年的策略不能算錯,他唯一錯在生在了昭明帝的時代。
抛開昭明帝本就打着誅滅六族的主意不提。對于這個剛愎暴虐的帝王而言,身為龍淵時空最大王朝的統治者,被區區一個所謂天狼王,領着一群自來被視為蠻夷的遊牧部落,如此放肆地挑釁他的權勢和聲威,他也不可能容忍。
無論昭明帝有實際的物資援助也好,還是慷他人之慨,讓霜華、南疆卷入戰亂也好,還是允諾兵力援助也好,從道義上他就先占據了制高點。
但白氏卻要陷入兩難的境地。
打,傾魂一境之力不足以抗衡已經統一、上下一心的西大漠。然而昭明帝的支援,尤其是兵力,換成六族的任何人都萬萬不敢領受。
帝王也許真心願意出兵,卻未必完全是為了抵禦天狼聯軍。世家都不是傻子。雙方之間現在的局面,誰敢在面對強敵之時,還要将另一個更近更陰更狠的敵人放在身邊?白景年說什麼也要設法拒絕。
可若是沒有外部援助,縱然白氏軍能以一換二,也隻能落個消耗過度、損失慘重的結局。屆時必然被昭明帝借着派兵增援整頓的名義,突下黑手一舉全殲。
不打,待帝王耐心告罄,時機成熟,下一個步甯氏後塵的必然是他們。即使白氏如何竭力布下防備,分出部分兵力守在後方,最終也擋不住中心三境的緻命一刀。
無論鎮守傾魂境的是誰,這場仗都是個無解的死局。白氏的覆滅必成定局。這是謝重珣最後得出的結論。
頓了頓,謝煜道:“我等四族掌執也曾竭力從中斡旋。但除非神兵天降,助白景年打退天狼聯軍,或者帝君願意暫且放棄對付世家的心思,否則誰也救不了他們。”
“當初傾魂境與西大漠不過一點正常交鋒,帝君就指明要白氏嫡系遣人前去主持大局,三年而不召回,怎麼看怎麼蹊跷。隻怕從一開始,就已經想好了要伺機拿他們的錯處。”
“縱然不是因了岱鈞的突然上位、大舉攻伐,他也必定會設法尋找别的由頭。”
鳳曦“嗯”了一聲。從前六世,他雖一向不太過問大昭的兵事朝政,不屑于凡人這些權勢争鬥,畢竟是人皇後裔,又一手整治往生域百年,也不難從這短短幾句話中推斷出個大概。
結合謝重珩曾經告訴他的先太後之事,包括當初放走甯蘇曲等人、卻極盡所能地折辱永安甯氏,也能想象鳳北宸更深層的用意:
他要這個遊離在外的白氏子弟,感受着明知至親身處絕境而不得相救的悲與痛,要父子都體會取舍權衡的煎熬,将他當年所受的屈辱、苦難,一點一滴,連本帶利,全部還給六族。
翁婿之上,更是君臣,是一朝帝王與世家的血海深仇,你死我活的權柄之争。
有天絕道在,他甚至不懼白景年與岱鈞真正勾結,合力反叛。
車廂裡一時寂然無聲,鳳曦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沉默中,各處檢校完畢。兩人堪堪回到武定君府,行至前院,正好碰上顧晚雲帶着侍者準備外出。
謝重珣出事後,本該正值青年形貌的貴夫人明顯蒼老了許多,兩鬓生華發,面有歲月痕。
顧晚雲似乎本想說什麼,卻一眼望見還有外人,于是十分得體地與鳳曦見了禮,轉向謝煜道:“你上次托我查的事有結果了,稍晚讓人轉交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