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妖隐去身形,浮在結界下,卻見機括辘辘聲中,謝氏府最北的一處空地上,一座瞭望塔平穩而迅速地升起。謝煜在幾名族人護衛簇擁下肅立其中,個個面色冷峻目光如刀,一言不發,壓抑到令人窒息。
他索性也飄到旁邊,俯瞰着不遠處的血腥一幕。
此時尚未出正月,各府的取暖法陣之外,朔風刮面,透骨冰寒。白氏府上空,繡有金色開天巨斧家徽的黑底旌旗高懸,猶自獵獵飄揚。一應法陣已然盡數開啟,冬寒未退的冰冷陽光下,層層透明結界穹頂一般,流轉着不斷變幻的淺淡彩色光華,交相輝映。
然而這夢境般美妙的背景下,直屬帝王的精銳兵士一身烏沉沉的深灰色甲胄,黑壓壓一片,整齊有序地從緊鄰白氏府的立政門湧入,将其圍得水洩不通。
一門之内,白氏嫡系盡皆白袍白甲,披麻戴孝,是赴死的裝束,竟像是早就備下了。衆人各自手提斧钺,按指令領着府兵護衛鎮守各處。
鳳曦認得圍府的兵将那身烏色甲胄,是永安北三營中,玄甲營的制式裝備,他在救甯松羽的時候見過。但玄甲營離這裡尚有數日距離。何況此次出動的不下萬人,大軍開拔,不可能說到就到,這些兵士必然是早就奉命隐蔽駐紮在城外。
謝氏子弟都沒有對他們的出現感到突兀,以謝煜為首的觀戰諸人甚至連一句議論都沒有。很明顯,如何一步步對白氏下手,什麼時候收網,鳳北宸早有打算。他們不一定十分清楚,但多少能有所察覺。
隔着最外層高牆和結界,雙方傾盡修為,鋒刃相擊,喊殺铮鳴之聲不絕于耳。前面的掙紮着倒下了,後面的或踩着屍體或一躍而過,緊接着補上。
血肉四濺,殘肢橫飛,沖鋒的固然自知必死,防守的也明白不過是在拖延時間。但沒有任何人猶豫半分,後退半步。
以死相搏自是足夠激烈,然而尤為引人注目的,卻是白氏府門前。
數以百計年齡各異、衣袍上繡着白氏家徽的人披頭散發,斑駁血迹混着塵土沾染滿身,被兵士們押跪在白氏府正大門前,黑壓壓擺了一片。那些人無一及冠,有幾歲的孩童,也有十幾歲的少年,顯然多數是傾魂旁系按規制送到永安學宮的小輩,或者說,人質。
素來錦袍玉食、令人不可仰視的貴胄們,一朝劇變,被人沖進課室、寝卧當衆執拿,鐐铐加身,禁锢了所有修為。哪怕學宮至白氏府的距離并不算短,也不過如同牲|畜般被粗暴拖行至此,眼下尚且不如赤腳奔波在寒風中謀生的苦力。
畢竟都是孩子,未曾經曆過什麼風雨。驟逢劫難,驚懼苦痛,死亡在即,尚且帶着些稚氣的哭聲震蕩整條安定街的天地。
兵士們不慌不忙地将人質拖出來一個,在正門外斬|首,屍體扔在結界前,再拖出下一個。附近厮殺震天,卻也不能影響他們分毫,隻是規律到近乎麻木地重複着流程。
不過片時,門前已經血流成河。本該鮮活如春芽的孩童、少年們,殘缺的屍身在白氏府外層層堆疊成丘,頭顱也被一串串地挂在長杆上高高支起,有意要讓白氏府中人,或者說安定街的所有人,看個明白。
他們的人生止步于這個尚且森寒的新歲之初,再也等不到即将到來的春天。
永安是昭明帝絕對掌控下的地界。在這裡,哪怕是這些簪纓世家,府中有上千府兵,也同樣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這些嫡系能安然活着,大多數不過是因為外面有旁系強大的兵力支撐。但哪天若是帝王決心要下手了,他們自然首當其沖。
外間的兵刃交擊聲、慘叫聲喊殺聲隔着重重結界傳來,瞭望塔上卻安靜得呼吸可聞。
鳳曦看了一會,骨子裡嗜血的妖性不免蠢蠢欲動,但心裡着實覺得無趣,連收取死者血氣和生機的想法都沒有。正打算離開,突聽有個童稚的聲音小聲驚呼:“掌執大人你看,那不是巫掌執的夫人白南星麼?”
她指向的位置正是白氏府中心,分派指令之處。半妖感知了一下,但見一名女将軍全副披挂,正沉着冷靜地指揮着族中子弟與玄甲營的精銳對抗,頗有大将之風。
引起鳳曦注意的并非其他,而是她身邊那柄金光湛然的長柄斧钺。
作為自洪荒傳承而來的簪纓世家,六族嫡系幾乎都各有洪荒遺留之物。白氏的家徽雖是傳說中祖神斬滅混沌、開天辟地時用的開天巨斧,但那隻是其先祖之一的某支洪荒魔族的圖騰。永安白氏實際上的家傳至寶是來源于那支魔族的兵器,滅神钺。
而今的白氏已不可能真正發揮其威力。但若是以血肉魂魄為祭,運起全部修為将之碎裂,至少交手的雙方,上萬玄甲兵也好,白氏府中人也好,一個都别想活下來。
一念至此,就聽謝煜沉沉“嗯”了一聲。鳳曦重新注意上了附近的瞭望塔。
小小女孩顯然還不是特别懂利益糾葛,人情世故,脫口道:“可是,她雖是白掌執的胞妹,但多年前就嫁給了巫掌執。按大昭律令,隻要沒有參與本家不軌的證據,即使是謀逆也可以不受牽連的呀。她怎麼竟舍得抛下巫公子?”
鳳曦一默即知,這巫公子隻能是巫靖明面上唯一的嫡子,公認的草包巫祁澈,而不是半生流落在外的巫祁江,城府莫測的商人江祁。
武定君垂下目光看了她一眼,又眺望着白氏府的戰場,平淡而耐心地同她解釋:“很多時候,紙上寫的是一回事,真正做起來又是另一回事。”
“我們這樣的人家,任何一個子弟在外,家族就是最大的後盾。她親兄長死了,白氏倒了,她還有什麼倚靠?巫靖一族掌執,肩負整個家族存亡,豈能為一個再無背景價值的孤女,置阖族于險境?”
“她若留在巫氏府,最終也不過為保全丈夫兒子,落得個圈禁終身或者自盡身亡的所謂體面結果。莫說白氏本就身負洪荒魔族血脈,生性桀骜彪悍,白南星身為嫡女,一身傲骨,當年也曾領兵征戰沙場,也是名震西大漠諸部的将軍,又哪裡是忍氣吞聲,無能尋死之人?”
“都已經被逼到絕路了,她哪裡還需要再顧忌什麼?還不如自己寫下和離書,回到白氏府主持大局,領着子弟拼死一戰,與族人共存亡。”
老人微微一頓,擡手撫了撫她的頭發,聲嗓更淡,卻無形中帶上了天龍大地千萬年傳承、沉澱在龍裔族人骨子裡的血性:“你看,同樣是死,有的如煙雲消散,輕渺無痕,有的如火海乍燃,雖然最後注定會熄滅,但畢竟曾經轟轟烈烈過。”
“她若是悄無聲息地死在巫氏府,未免太過懦弱,也許外人都無從知曉。但今日力戰而死,求仁得仁,心無愧悔,死又何妨?将來的史冊上,說不定還會留她一筆記載。”
小姑娘似懂非懂,卻毅然點點頭,堅定道:“我明白了,掌執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