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煜那個突然歸來的侄子有問題,這點毋庸置疑。原本的杏眼變成現在的丹鳳眼,淩厲劍眉也柔和得像是彎月,明顯是為了掩飾什麼。
雖說當年行宮那黑衣蒙面青年沒有留下絲毫線索,但連他也直覺二者很可能是同一人,大司樂的懷疑和暗示不是毫無依據。隻是最關鍵的兩點對不上。
一則,謝重珩是去年回來後幾經周折才痊愈。從他少年發病開始将近四年,直到廣陵殿君入宮之前,他高熱昏迷,都有太醫院的岐黃聖手親自确認。按理說行宮之圍時他應該仍處于嚴重的癡傻狀态,自然也就絕不可能孤身單刃出現在行宮救他。
再者,若當時他們已經到了飛星原,又為何遷延至去年才回來?中間整整一年多,連斷魂樓的暗衛都沒能查到那段蹤迹,他們去了何處?又做了什麼?究竟哪裡不對勁?
他自顧沉吟,那點唯有他可見的神識水一般從地面漫上紙張,他也視若無睹。
過了會,它又戲谑又譏诮地笑了一聲,發出點仿佛剛剛睡醒般模糊而慵懶的男人聲音:“多年都沒查出什麼,還以為你已經放棄了,怎麼還是不肯死心?謝煜的手段你沒領教過麼?”
“他身為臣屬,靈塵兵力也隻有你的一半,謝氏府一大家子還在你的絕對地盤上,處處掣肘,不能将你如何是正常。但你堂堂一朝帝王,竟也不能将他如何,豈非高下立判?”
除了昭明帝,連近在咫尺的宮人也聽不見它說話。帝王暫且沒搭理它,隻是把玩着棋子,仔細看了畫像一會,手上蓦地一頓。
其實他從最開始就在設法尋謝氏的把柄,最先想拿出來開刀的,也并非碧血,而是靈塵。
六族未及冠的小輩,尤其嫡系子弟,都是人質,擅自離開永安是重罪。若再加上欺君,更是可以即刻定為謀逆。于任何一族而言,都是分量足夠滅門的死罪。
當初他不是沒有懷疑過謝重珩的病,甚至正是存了要借此拿到謝氏錯處的心思,方才痛快賜了恩诏将人放出永安。
隻是他派出去盯梢的暗探一無所獲,哪怕他後來動用了天絕道中樞的力量逼問謝煜,依然無果。就算曾經有過些許蛛絲馬迹,時隔多年,也早湮滅于無形了。以謝煜的心性和魄力,現在更不可能有任何證據留給他。
那神識離開紙張,纏到他身上,不無戲谑地“啧”了一聲。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似的,它直接将他的懷疑說了出來:“但如果,謝重珩從一開始就是裝病逃離,回來之前卻遭了意外真傻了,謝煜的重傷純粹是為了掩蓋什麼。又或者,他中間曾被治愈過,隻是後來不知為什麼又舊病複發。是不是一切不對勁就都說得通了?”
“難得你居然肯主動跟朕說實話,而不需要朕刑訊威逼後,才肯給一些不知真假的消息。”昭明帝終于淡淡道,“你說得不錯。”
“這對叔侄費了如此之大的心思,付出了難以想象的代價,舍棄了許多常人一生都不可能割舍的東西,絕不可能僅僅是為了讓謝重珩在外面自在逍遙。他們這些年很可能是在密謀什麼,甚至早已付諸行動。”
此番回永安,與其讓他相信所謂“療愈到關鍵階段,帶回家做最後的恢複”,不如說是他們的謀劃到了重要階段更合情合理。
那神識又“啧”了一聲,似乎帶了些甜膩又譏诮的笑意:“我可從沒給過你假消息。不過麼,活得太久了記性不好,頭腦也不甚夠用,有時候難免想不到那麼周全。可能東忘一點,西落一些,不太完整就是。”
靈奴契不允許欺騙主子,卻沒說一定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至于忘哪些留哪些,卻全看他心情。
然而很多時候,一知半解的真相還不如一眼能看透的假相。未知全貌比完全不懂或者單純的謊言欺騙更要命。
帝王沒說話,隻沉沉盯視着畫像,鷹目中寒光森森,半是遭背叛、算計的恨怒,半是洞察對方陰謀的快意。再念及對方還有個不知底細和深淺的“高人隐士”,謝重珩那位師尊,鳳不歸,卻陡然若有所悟。
他重新摩挲着棋子,當即命人将此人的畫像取來。
說起來,這還是他第一次見着鳳不歸的模樣,也是那神識第一次近距離看清這個對手的模樣。眼下它尚不知其身份來曆,卻早在行宮時就近乎本能地直覺,他們應該是命中注定要不死不休的死對頭。
這本不是個跟世家有什麼關系的重要人物,暗探也畫得相對簡單。但即使隻是寥寥筆墨,也能看出皓白長發之下,那張面容猶如精雕細琢而成,堪稱絕色。尤其是那雙翠碧的狹長狐狸眼,更是動人心魄地魅惑。
那神識安靜下來,仔細看了片刻。但它非但隐瞞了它的所知所覺,甚至全然沒有打算要告訴昭明帝,他跟有悔真人談承天塔相關時,此人還在文德殿中聽了個夠。
看夠了,它嗤笑一聲:“天下沽名釣譽之輩何其衆多。此人究竟高在何處,你有見識過?”
帝王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沒注意它的細微變化:“暫且沒有。眼下隻知道,此人連太醫院都束手無策的癡傻之疾都能療愈。”
他忽然一頓。民間奇人異士多的是,若是此人的手段并不僅在于此呢?
當年那黑衣青年身受重傷,孤身陷在重兵之中,可謂插翅難逃。眼見得就要被陸錦繡生擒,卻在一場突如其來又倏忽而散的濃霧後憑空消失,堪稱詭異。種種迹象,未免過于巧合。
昭明帝本已躁煩,此時卻突然生出了雲開月明之感。如果說方才他還隻是憑着直覺懷疑,那麼此時卻幾乎可以确認了。
兩年多來遍尋不得之人竟離他如此之近,幾乎觸手可及,可謂得來全不費工夫。難怪有悔真人一再說,“萬事萬物自有緣法”,“帝君命中與此人有不解的機緣,時候到了自會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