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主人,昭明帝可以命令靈奴做任何事,卻無法掌控他的所思所想,和愛恨情仇,自然更無法阻止他的誘惑、欺瞞。那些看似對主人有利無害的字字句句是否可信,全都要靠他自己去分辨。
如果僅隻這點倒也罷了。鳳北宸也絕非蠢物,更不是個在大事上沖動的人。
然而飛星原之戰僵持激烈時,他撒向邊界六境的暗探卻不約而同地帶回了一條消息:那段時間,其餘兵四家的旁系所在地都有形迹可疑的人頻繁出入,似有異動。
本朝自聖祖立國至今,掌兵的旁系們尚算安分守己。昭明帝雖不清楚為什麼他們突然就敢頂着天絕道的壓力,蠢蠢欲動,但卻實在不能小看他們的膽量,賭他們會不會先下手為強。
與前面的所有朝代都不同,因了鳳千山當年的所作所為和天絕道,被處處掣肘、約束的長達數千年中,六族對大昭帝王的恨意前所未有。即使王朝尚未走到回天乏力的時候,一旦有推翻本朝的可能,他們絕不會有絲毫猶豫。
天災帶來的局勢變化固然是昭明帝等待已久的下手時機,焉知六族不是也在等着這個機會?
可當時永安北三營南七營攏共隻剩八十來萬兵力,謝、宮、白、巫四家加起來卻超過一百二十萬。若是果真就此開戰,他縱然勝了,也隻能是慘勝。
為着震懾這些所謂重臣,以免他們如同每一輪改朝換代時那般聯手,昭明帝不得不開了一條天絕道。占他巅峰時期将近兩成兵力的精銳部|隊,就此斷絕了後路。
也是這時他才知道,他要為此付出壽數的代價。
減壽之所以令大多數凡人畏懼,不在于真正會折損多少,也不在于人生苦短,而在于沒有任何人能确切知曉自己壽數幾何。即使精擅推演術如有悔真人,即使在凡人眼裡修為莫測如伏淵,也無法未蔔先知。
“未知”豈非永遠才是最可怕之處?
鳳千山不足二百歲就薨逝,天絕道功不可沒。然而當年的大昭聖祖沒得選,現在的昭明帝也同樣沒得選。
沒有鳳千山造下滔天罪孽、以無數人的性命魂魄成功煉制出天絕道,有違天和,遭受天道反噬,沒有他以壽命換取其中一道的開啟,就沒有後來的永安六族人質,沒有帝王與世家數千年相對平衡的局面。
兩年前昭明帝若不開那道,就得繼續往裡調遣人馬,而這是他最需要保存的實力。稍有不慎,甚至會面臨幾方開戰的亂局,最後仍是隻能靠天絕道取勝。
誅滅六族的事不做則已,一旦開始,不僅絕無停下的餘地,更不能拖太久。
如果不能及時控制已被清剿的區域,将朝堂空缺的權柄全部真正收歸帝王掌控,剩下的世家會全力瓜分那些無主的地盤和實權位置,擴張自己的勢力,不排除會扶持新的世家上位,取代滅亡者。他的敵人隻會更為強大,更難對付。
昭明帝越發恨怒,死死按住身下人單薄的肩臂,不顧他死活般粗暴快速地撞擊起來,切齒道:“那又如何?朕,朕早晚殺了他們!”
“如今朕連下一家的死路都鋪好了,一切盡在掌控中。待這一局結束,所謂六族,俱都不過是朕指掌間的蝼蟻!”
縱然連話都說不連貫,伏淵卻似乎更加愉悅,微笑道:“何、何必這麼、拖着?天絕道、開一道,不、過才減、減壽三十、年,你竟、甯可拿手上、半數、兵力去、送死,也不敢提、前開啟,速戰、速決,非、非要等、到萬、不得已時?”
“能用那些賤民的命去填,為什麼朕要折損壽數?”昭明帝面目扭曲猙獰,一字字仿佛硬生生擠出來的,“你是不是以為朕死了,下一個主人會待你更好?你做夢!一天是奴,就永遠是奴!就該被踩在腳下!”
他又是一掌甩下去,厲聲道:“該如何做,朕心裡有數,不用你來指手畫腳。”
回蕩在整個地牢裡的皮肉劇烈沖撞聲中,伏淵終于忍不住笑出聲來。
但無論内間的動靜如何激猛,重重法陣下,連有悔真人的推演術都被徹底阻絕,一絲一毫都傳不到外面。大昭帝王的另一面連同他的種種布局,近在朝堂的臣屬無從得知,鳳曦自然也沒有辦法知曉。
謝重珩懷疑賀林是昭明帝的密探。受徒弟之托,他最近都在盯着永安西面的白虎門。
事實證明,事情總是容易往最壞的方面發展。沒過幾日,安插在白虎大街一帶的幽影看見了喬裝打扮、剛剛入城的賀林。
年輕人縱馬疾馳,直奔帝宮而去。
文德殿中寂靜肅穆如昔,氤氲着層疊的淡雅香霧。賀林入内時,昭明帝輕袍緩帶,正在窗下軟榻上獨自弈棋,卻不見落子,隻有摩挲棋子之聲。
聽見有人入内叩拜的動靜,他連眼皮也沒擡一下,隻不疾不徐地道了聲:“講。”
賀林微微直起腰,以便讓主子聽得更清楚些,毫無情緒起伏地将燕子口的事,連同前兩撥斥候被監軍下令亂箭射殺之事,大緻講完。
昭明帝盯着棋盤,似乎漫不經心地問:“監軍和疤臉陳究竟是如何死的?”
按在冰冷地磚上的手指幾不可察地一緊。借着伏身行禮之機,年輕人有一刹那的惶惑。
監軍之死,賀林并不十分了解内情,隻是後來聽說是外出接應他們時死于西大漠人手中。自然,他知道那不是真相。
但疤臉陳的事,天下沒有人比他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