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昔年多少萬年的曆史中,西大漠人絕難踏足中心三境。如今這片土地卻已近在咫尺,即将染指甚至吞下大昭核心區域的誘惑,激發了無盡的貪婪和欲|望。
兼且此時已是盛夏,天狼聯軍征戰已久,難免疲敝。再繼續耗下去,軍心隻會漸漸渙散,除了撤回休整,再無别的路。
作戰講究一鼓作氣。一旦退走,最近幾年将再難有這樣好的機會。
岱鈞自不必說,白景年與昭明帝更是有血海深仇,哪怕戰至最後一卒也絕無退縮的道理。二人都下了嚴令。叛軍攻勢如劍鋒、如鐵鑿,比之前更加猛烈,一波接一波,幾乎不間斷地沖擊着結界。
站在交戰沿線的任何一座城樓上都可看見,深灰色三首八臂狼頭人身天狼魔神戰旗與黑底金繡的開天巨斧旌旗下,天狼聯軍與白氏軍黑壓壓一片,騎着各種訓練有素的猛獸在城池之前縱橫奔突。
槍一般的大箭密集如雨,配合着沖城器、破界錘等重型攻城器械,來勢洶洶,一派志在必得。
防禦堅固與否,建造與規劃是一方面,後續的維護,尤其是戰時大規模損耗下能不能及時補上,又是另一方面。雖說這道防線最初花了極大心思,堪稱竭盡所能,然而平西大軍最大的問題在于人手嚴重不足。即使有民衆自發相助,也往往來不及填補空缺。
叛軍從未有過的悍厲攻勢下,最外層結界竟還不如第一道防線堅守的時間長。
不過短短時日,結界已然陸續破碎。對方的大小箭簇如急雨似飛蝗,密密麻麻從天覆蓋而下。一帶城池立時血染半城,平民死傷無數,物資補給的主要通道也幾乎被射斷。
敵人固然也損傷慘重,但接連不斷的猛攻,讓平西大軍本已穩固的防線漸漸動搖。雙方你進我退,拉鋸一般。緊急軍報極其短暫地止歇了稍許時日後,重新開始接連飛進帝宮。
直到最後一座城池的整體結界破裂,暴露在叛軍攻擊之下,昭明帝終于再度雷霆震怒。
朝向傾魂境的天絕道一旦開啟,與往生域西北、西南兩個入口遙相呼應,恐怕連霜華境、南疆境都在劫難逃,要受鬼氣怨念的影響。
兼且除了顧氏,剩下的三大世家都各有子弟在前線作戰。朝堂中以幾名掌執為首,想方設法拖延時間,防止帝王一怒之下,不顧十幾萬将士的生死,悍然動手。
苦守兩月,叛軍幾度突上城頭。不少城牆都先後被破出小型缺口,湧入部分敵人,又被守城兵士拼死斬殺、逼退。
到了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什麼傷患、休養,什麼将領、兵士的說法。隻要還能提得起兵器,都必須分批堅守在最前方,或者伺機出城偷襲。營地甚至直接設在了城牆附近,以便替換下來的人就近休整。隻有專門收治重傷員的療愈營和負責的随軍醫師才被安置在後方。
平西大軍所有将士都來自中心三境,然而他們此時已經身處邊界。
同時面臨着敵人的強大與兇悍、己方的弱勢,和昭明帝的舍棄、天絕道的威脅,所謂守護王朝、盡忠帝王、建功立業都已經太過遙遠,也太過缥缈。但他們身後,卻是各自的故鄉與親人,是他們自小生長的家園與熟悉的面孔。
不知從哪裡開始,有人喊出了“甯為玉碎,死戰不退”、“後退一步是家山”的口号。
簡單兩句話如同騰空的烈焰,飛一般燃遍了整條防線。本已惶惶然的軍心與鬥志迅速凝聚,衆将士竟被激出了骨子裡的血性,從最開始的迷茫、惶惑迅速轉而堅定,再無半點畏懼,誓與城池共存亡。
退與不退都是死,身為軍|人,豈能背向敵人,身後中箭而死?
謝重珩領着龍血二營殘部,鎮守防線最南端的一大段。
戰場的一應狀況通過他身上的那縷神識,直接傳進鳳曦腦海中,而無需從謝煜那裡得知具體情形。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回謝氏府,而是隐去身形,晝夜待在文德殿中,跟武定君之間的一切溝通隻能全部通過幽影。
他也不再刻意收斂氣息,卻有意無意地隐隐放出凡人難以察覺的威壓,借此震懾天絕道中樞。
隻要對方敢稍有異動,他即刻就要下死手,哪怕毀了大半個永安也在所不惜。
謝重珩親自負責的是所轄區域最艱險的一處關隘。雖說他并不真正屬于昭明帝的麾下,但對面一多半都是殘暴到以屠戮大昭百姓為樂、掠食孩童和年輕女人的西大漠人。外敵兵臨城下,侵占的是天龍大地的疆域,威脅的是龍裔族人。
這已經不是為某個帝王而戰,而是為家國而戰。退縮絕不是他的性格。
猛牛負責城頭的防禦,謝重珩則領着剩下的兵士堵在城牆各個破口前。大夥兒甲胄破裂半身染血,不少人甚至吊着一隻胳膊、瘸着一條腿,依然手提兵器,麻木地揮刀殺敵。
一張張沾滿塵沙和血污的面容上連一絲表情都沒有,木偶也似。唯獨眼瞳深處寒光森森,山脈一般堅毅,絕無怯戰畏懼之意。
再次逼退一波攻擊後,守軍極其短暫地得了片刻喘息。謝重珩卻沒有時間停下來,而是草草處理完較為嚴重的幾處傷口,就立刻在城牆下巡視了一圈,又登上牆頭。
兵士們都在忙着互相療傷、修補防禦工事,唯有猛牛抱着他的大刀,靠在一處城牆垛子附近。
橫肉虬結的面上血污、泥土跟胡子、亂發攪在一起,仿佛剛剛從死人堆裡爬出來似的。一雙銅鈴巨眼也緊緊閉着,像是累極而睡,隻是氣息有些粗重。
戰争進行到這種境地,所有人都是滿身新舊血迹,衣甲破裂。若不是十分明顯的外傷,粗略一瞥,其實很難分辨究竟傷到什麼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