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重珩不欲打擾他,本已走過去了,想想又覺不妥,還是倒回去,詢問旁邊的兵士:“他沒受傷?有沒有人幫他檢看一下?”
兵士顧着替一個不知是昏睡還是昏迷的同袍包紮,根本來不及注意是誰在問話,隻抽空瞥了猛牛一眼,頭也不擡地道:“你說他?他自己吩咐的,就一點小傷,讓我們忙差不多了再簡單給他瞧瞧。我看他精神頭還湊合,也不像有事。”
想了想,謝重珩還是過去伸手一探猛牛的手腕,卻隻覺他皮膚滾燙如火,脈象淩亂,奔突沖撞。
這哪裡是什麼睡覺,根本就是陷入了昏迷。
大概是察覺旁邊有人,他警惕性十足地掙紮起來,竭力睜開眼,卻目光渙散,落不到實處,顯然已經燒得有些迷糊了。
謝重珩索性在他幾處大穴上用力一敲,暫且卸了他的力。尚未解開衣甲,一股腐肉的味道已撲面而來,熏得人幾乎睜不開眼,充斥于口鼻間那些濃烈到窒息的血腥味都壓不住。
猛牛右胸有個已經開始腐爛的血洞,隻用一團破布胡亂塞着,顯然是中了白氏軍的箭,自己使蠻力連箭頭帶血肉都拔了,隻随意處置了一下。天氣炎熱,傷口已然生了蛆蟲,細細密密地湧動不休,可見這傷應該已有段時間。
即使兩人從一開始就不太對付,這段時間仍時不時頂兩句,謝重珩也不得不承認,此人倒實在是條硬漢。傷成如此情狀,竟還能硬|挺着,既沒有告訴任何人,更沒有撤下休息一刻,堅持殺敵到現在。
他毫不猶豫,先給人塞了顆丹藥在嘴裡,又拔出一支匕首,在火上烤着。須臾烤完,正要刺下時,猛牛真正清醒了。
滿臉橫肉的漢子先伸手在胸膛上一摸索,瞪眼看着他,兇相畢露,怒道:“我的,我的東西呢?”
他連話都說得有氣無力,卻仍是掙紮着要起來。謝重珩順手抛了個小物件過去:“我以為你應該先懷疑我是不是要公報私仇,借機解決了你。”
是個還沒有女子手掌大的荷包。布料粗劣,已經不知道貼身揣了多少年,都揣出黑亮的油光了,面上繡着個蚯蚓爬行般歪歪扭扭的“孟”字。
猛牛顫着手,當寶貝似的雙手捧住,先拿出裡面的東西看了一眼,方才吐出一口氣。
從前處處敵對的人終于給了一句男人之間極高的評價:“謝統領,我看得出來,你也算條漢子,不至于這種時候對自己人下黑手。廢話少說,動手罷。”
燒得微紅冒煙的鋒刃一刀下去,活生生剜剔腐肉,他竟咬牙硬撐着。哪怕痛得豆大的冷汗滾滾而下,幾欲昏厥,卻哼都沒有哼一聲。
待處理完畢,謝重珩也已滿頭大汗。他一邊擦拭匕首,一邊試圖活躍一下氣氛:“相好的?”
那荷包裡放着的是張小像,寥寥幾筆,勾畫出圓臉女子憨态可掬的笑模樣。猛牛不自覺地咧嘴一笑,又怔愣一刹,沉下臉:“以前是。但我當兵了,三五年都不定能回去一趟,更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掙到軍功,有資格将人接到大營所在地。總沒有理由讓人家一直等我。”
謝重珩默了默,笑道:“待這場戰打完,也回去看看罷。”
猛牛破天荒地有些蔫:“人孩子都會下地幹活了,還看什麼?這都不知能活到哪天,說那些沒用的有錘子意思。”
又極其難得地有些感慨:“我們這些當兵的,一開始可能有各種各樣的理由,但到了最後才知道,那些都太虛了。”
“我們最根本的想法,也不過是要護着想護的人,想讓他們安穩地過日子,可以曬着太陽嗑着瓜子,樂呵呵地閑扯淡而已。就算下一刻就戰死,也全當是在護着她了。”
他忽然轉過頭,支吾片刻,終于十分不自在地道:“謝統領,齊副的事是我錯怪你,一時氣憤,話說得難聽了些。等把這幫狗|娘養的打回他姥姥家了,我猛牛任你處置,皺一下眉頭我是你孫子。”
“……我可沒你這樣大的孫子。”謝重珩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接話,隻一拍他左肩,“你罵我的事我不跟你計較,但你辱及我兄長親人,卻不能就這麼算了。”
“要真有誠意,就活到戰後,好好跟我打一架。若是不揍得你滿地找牙,我名字倒過來寫。”
很快,厮殺再起。
叛軍氣焰高漲,龍血二營誓死不退。雙方硬碰硬地拼在一起,長木倉短刀互相咬着近距離搏殺,兵器在修為催動下爆出長短不一的虛影,飛濺出密集交錯的血肉潑灑軌迹,呼喝聲混着兵器交擊聲響徹戰場……
連同謝重珩在内,兵士們死守着沒離開過戰場,以血肉之軀鑄就最後的防線,硬扛着叛軍的攻擊。
交戰的間隙就随便找個地方,輪流靠着稍事歇息。傷了就交替後撤一點,簡單地互相包紮一下就重新上陣。重傷到連兵器都舉不起來的人就設法傳遞糧水物資,哪怕爬着也不肯退到後面休養。
靠着這種毅力,竟又生生頂住了叛軍十幾日的猛烈攻擊。
前線後方都傾盡了全力,然而戰局依然膠着,沒有好轉的迹象。城牆裂出了縱橫交錯的豁口,磚石簌簌滾落,搖搖欲墜,幾乎所有人都做好了戰死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