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形甚至比鳳曦更加瘦削,籠在輕柔服帖的秋時袍服下,明顯可見肩骨凸起,更添幾分嶙峋之意。而謝重珩記憶中的人分明精實如他。
僅隻一年未見,兄長竟已清減至此。他心裡劇痛,眼中都一時酸澀模糊起來,隻覺得自己似乎本能地張了張嘴,卻不确定有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即使在往生域過了百年歲月,親手将大昭人眼中的鬼域打造為人間,即使經曆過多少跌宕起伏風雲變幻,連他自己都兩度死而複生,謝重珩也從未有過一刻像現在這般,品味到什麼叫江山如故歲月無情,什麼叫浮生若夢物是人非。
不過短短一年多,竟遙遠得像是已經變幻了一輪滄海桑田。
他近乎踉跄地沖過去,想要去抓住他的手、去擁抱他,喚一聲遲來的“兄長”。然而及至近前,卻又驟然省起雙方的身份——世間早已沒有了武定君的兒子、他的兄長謝重珣,隻有昭明帝的後妃,廣陵殿君。
一個是帝室中人,代表的是帝王不可輕犯的威嚴。一個是臣屬,言行舉止不得有分毫僭越,甚至連直視都是沖撞。兩人未得旨意私下會面,已是違反禮制宮規的重罪。
謝重珩猛地縮回手,退開兩步,屈膝一跪,一聲嘶啞的氣音堪堪出口,就哽在喉嚨裡:“臣……”
謝重珣伸手攔住他,溫和笑道:“才分開一年多,阿珩怎麼就跟為兄這般生分了?這又不是什麼正式場合,無需這般拘束。”
“方才本要讓碧峻去殿裡叫你,哪想你倒自己提前出來了,可見你我不愧是血脈相連的兄弟,心有靈犀。”
他看着極為瘦削,力氣卻大,青年精實的軀體竟被他直接托着起身:“不必多慮,我既然來此,自然是得了允準的。隻是為免父母擔心,才沒有光明正大地單獨宣你入宮相見。”
離得近了,更能看見眼前人慘白的臉色,憔悴的面容。面對這個自小護他寵他、卻受他牽累至此的人,謝重珩愧痛欲死,幾乎忍不住要落淚。
入宮一年有餘,謝重珣從未傳出過隻言片語,怨憤自己在深宮的屈辱與艱難。唯一一次遞出消息,還是為着大司樂盯上了他,提醒他這個罪人要多加小心。他折斷了翅翼、傲骨,卻仍在竭力護着害他的人。
喉嚨裡仿佛一霎時塞滿了尖銳的瓦礫,又脹又痛。謝重珩分明說不出話來,卻硬逼着自己開口,聲嗓都在發顫:“兄長,你……”
他本想問一句“你過得怎樣”,話到嘴邊,卻覺得這簡直是個殺人誅心的混賬問題,于是就再也問不出口,甚至不敢去看眼前的人。
謝重珣反倒一派閑适自若,抽出手帕,十分自然地給他沾了沾眼角幾乎要溢出來的淚水。
他收了帕子,竟自行握着堂弟的手,招呼他坐下:“你清醒後的事,我也略有耳聞,隻是不太詳盡。今晚月色正好,恰逢其時,不如稍坐片刻,與我暫飲兩杯,說一說?”
亭中琉璃台上已置了個托盤,内有兩隻小巧杯盞并幾碟小菜餐具。另有一隻玲珑酒壺,估摸着攏共也就幾口的量,果然是“暫飲兩杯”。
謝重珩順着他的力道,緊挨着在側邊坐了。不知今晚喝大了還是這場重逢太過突如其來,他頭腦都有些不太清明,像是身處一場奢望已久卻不可觸及的幻夢,隻能借着斟酒掩飾内心的激蕩。
視線在酒盞和謝重珣之間倏忽遊蕩,幽魂一般無所着落。其實他沒有勇氣和資格擡頭去看,卻又忍不住想要好好看一眼兄長的模樣,畢竟錯過這一次,下回再見就不知要到什麼時候。
于他們各自的狀況和大昭的局勢而言,每一次都很可能是最後一面。
直到酒已斟滿,謝重珣終于放開了他的手。兩人各自取了,舉杯一禮。
謝重珩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麼,卻又實在不知該如何開口。沉默須臾,他終是展袖一遮,先幹為敬,才艱難道:“兄長想問什麼就問吧。我,我很好,伯父伯母都好,我們……兄長不必擔心,家裡我會盡力照顧好的。唯有你一人身在深宮……務請珍重。”
身在帝王絕對掌控下的地方,血脈相連的至親連一句完整的關切叮囑都不能痛快說出。
謝重珣微微一笑,也一口飲盡,一雙眼睛灼灼盯過來,要将對方的面容眉目都刻下來一般,與他形銷骨立的樣子全然不同:“我也很好,就是太孤獨了,也沒個人可以說說心裡話。你們該如何便如何,不用考慮太多。”
他笑意融融,聲嗓溫和,謝重珩越發愧痛,甯願兄長将他當場揍到筋折骨斷,都好過一如從前般柔善待他。他罪孽深重,實在配不上被他徹底毀了的人諒解他半分。
世家子弟一向最重名聲。憑謝重珣的才幹和身份,本該因功業在史冊上留下名姓,最不濟也該以大昭兵部副司武令的名頭載于史冊,而非某個荒銀無道帝王的後宮男妃。
千秋萬世匆匆而過,多少豪傑湮沒于歲月之中。唯有史家筆墨如刀,任是時間長河如何沖刷,任是後人如何辯白,也洗不去佞幸媚主的昭昭惡名。
謝重珩心亂如麻,頭腦裡嘤嗡作響。
忽而覺得看他兄長的神色,好像真是早已灑脫到随遇而安,說不定已經看開了,自己也許确實不必為此太過悔恨。
忽而又好像聽見謝重珣的聲音冷笑着道:“生生斷盡靈脈,廢去一身修為,被迫雌|伏于人,自此囚困深宮,求死而不可得。這一年多來,數百個日日夜夜,你知道我是怎麼一分一刻熬過來的嗎?你扪心自問,換成是你,你能忍受多久?”
“大義的好名聲都讓你擔了,獻祭的都是旁人、至親。還看開了,就這麼想給自己尋個脫罪的由頭?就這麼不肯承認你的冷血自私?虛僞,惡心!就算我果然看開了,也不代表你的罪孽可以消弭分毫!”
冷汗如雨而下,緊咬的牙關都在微微顫抖。
陰暗籠着整個涼亭,亭外的光影交錯明滅,斑駁如誰的心境,又似潛藏着無數魍魉。兩人一時再無言語,似乎誰也不知該說什麼。
秋夜微涼的風拂過他們身上,穿亭而出,掠過重重樓阙台閣,倏忽飄到廣陵殿,漫進殿門,卻悄然消失得幹幹淨淨,仿佛被什麼無形的力量直接融化了。
然而這點異常之微弱,連鳳曦都沒有任何察覺。
外間延請的“高人”到了,一幹太醫院的醫士忙不疊地退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