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到下各級官員都彷如咬着一嘴黃連,吞不下又不敢吐,更不敢勸說暫停“國之根基”的修築,還得陪着一副春風笑面。這其中,有悔真人功不可沒。
大概是預期收入與需要支出的窟窿不小,三人應對不合帝王心意,招了一頓訓責,都有些惶然。
大司樂心下一默。這種時候被帝王召見,可不見得是什麼好事。他不着痕迹地瞥過一眼,卻見大國師依然是那副從容自若的神态。
須臾,内宦引着二人進去。昭明帝正在窗下軟榻上自己跟自己弈棋,頭也未擡,遙遙一招手。
大國師顯然是奉旨前來禀事。心知帝王沒有要他回避的意思,大司樂也就小步行過去,眼風不經意瞥見禦案另一頭,心下一陣惡寒,不着痕迹地收回視線。
那架珍稀的琉璃種綠翡翠六合同風筆挂上,第二粒挂珠已然錾刻了一柄小小的開天斧,以純金勾勒線條。珠上挂的第二支玉骨瓊枝毫,是以曾經的白氏掌執的腓骨制成,與甯松羽的并排而列。
昭明帝曾不無遺憾地同他說,白南石是杖斃新死後取骨,跟甯松羽那支用獄卒世代相傳的古法活生生取下的相比,各方面都不如其效果好。作為他萬世功業的證明,算得上一處瑕疵,但願剩下的四支不會如此,
大司樂不是第一次見它們,但想起來仍是有點反胃。
竭力忍了忍,他眼觀鼻鼻觀心地随侍在側,兩人的談話也不可避免地鑽進了他耳朵裡。
昭明帝今次召見大國師,并非為了承天塔的進展,而是關心接下來境内的天災大約将落在什麼方位。
他甚至都略去了問一句“有沒有”這個步驟,像是認定了必有劫難,大有縱然風調雨順,造也得設法造一場出來的意味。大司樂約摸知曉一些局勢,也知曉帝王有此一問,不過是在為謀劃接下來對付哪一家做準備。
整個大昭南部去年大規模的流民起事雖被鎮|壓,至今依然亂象頻出,民不聊生。南疆又受傾魂戰事影響,耗費巨大。
靈塵獨自對抗尾鬼已有數年之久,其困難程度自不必說,又增加了碧血境。說是負責南區,實則連北、中兩區都得捎帶着一并協助防守。若非大部分地區尚且天時正常,沒有太大的變故,恐怕根本支撐不到現在。
至于碧血,混亂到離譜是不假,好在勉強算是已經在昭明帝手裡,暫且對他和他的王朝并沒有什麼真正的威脅,可以忽略不計。沒有兵權的顧氏更是從來不在他考量之内。
唯有霜華境比較特殊。
此境地處北部,是整個天龍大地離北地冰原最近的所在,一年有多半時間都是冰天雪地,銀裝素裹,如結霜華,因此得名。這裡出産許多隻在嚴寒地帶才有的物資,環境雖惡劣,卻勝在天候穩定。尋常的所謂天災無非洪澇幹旱、雷電山火,在此處都幾乎不存在。
如果想誅殺他們,不必如同對付其餘幾境一樣,要等到天災不斷、内部極其混亂的特定年份。隻需确保炎夏開初時正好攻破結界,打進境内,再針對當地的天氣、環境作出相應對策,破解其種種法陣,就能手到擒來。
那麼,昭明帝這一問,顯然不是為了宮氏,而且看樣子早就有了對付霜華境的安排,剩下的就隻有巫氏和謝氏。隻是不知這份殊榮,将會落到誰的頭上?
奸佞美人心念電轉,低眉順目地安靜立着。好在似乎沒有人注意到他。
有悔真人一甩拂塵,略一躬身,淡然道:“山人夜觀天象,推演數次,确信此番天罰已然漸有平息之意,至少來年多數地方會回歸往日年成。縱然偶有旱澇,也屬尋常,算不得什麼災禍。”
“山人聽聞,民間甚至已經有人以‘光明道’為名,宣揚所謂‘無分貴賤,尊嚴等同’之類無君無父、悖逆綱常的謬論,糾結流民作亂。長此以往,必成天下大患。”
“但若是風調雨順,百姓有所希冀,有路可活,自然不會信奉諸般邪說,正好能借此壓制光明道。”
摩挲棋子的手一頓。這非但不是帝王想要聽的,甚至跟他的預期完全相反。
光明道借着亂世拉攏百姓,号召流民起事,在混亂的碧血境内最為興盛,在其餘邊界四境也開始嶄露頭角,昭明帝自然知曉。但對手境内不甯卻是他的一大助力,可以多少替他拖耗敵人。
少了這個作亂的存在,對他有害無益。
一旦開始對付六族,就要抓緊一切機會,用最少的時間最快的速度将之徹底拔除。邊界四境順利,剩下的世家哪怕有一年的工夫多少喘過氣來,恢複些實力,都是他的無盡禍患。
昭明帝沉沉看過去,一雙鷹目難以掩飾地陰鸷,片刻方才不疾不徐道:“大國師修為精深,布風祈雨,推演掐算,無所不能。向天借點厄運,懲戒一下倒行逆施的不臣之人,想來也不是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