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悔真人依舊淡然:“帝君恕罪。天罰數年,民衆家破人亡者不計其數,餓殍遍野,白骨成堆。上天有好生之德,合該輪到與民生息之時。山人僭越進言:理當順時應勢,借力而為。”
“古往今來,凡人能做到這一步者,已可名垂青史。山人|肉|體凡胎,受南明金聖娘娘仙谕輔佐帝君,有觀天命、窺天意的機緣已屬萬世造化,又豈敢行逆天之舉?”
話音方落,隻聞“咯啦”一聲極其輕微的脆響。
大司樂聽聞“光明道”三個字,心裡本已猛地驚跳了一陣,此時更是當即跪下。卻見帝王張開手,骨節分明的蒼白指掌間,一枚白子已然碎成了十幾塊。
他趕緊抽出手帕,膝行上前。
殿内寂寂,彷如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平靜,空氣都幾近凝滞。
有悔真人仿佛沒有察覺,泰然自若地一甩拂塵,接着道:“但既是上天注定要帝君立不世功業,自然會大開方便之門,以為匡扶。”
“新元肇始,萬象更新。山人近來觀星軌運轉,有東方既曉、幹戈玉帛之象。按天意所示,年後最多不過夏時,機緣将到達永安,帝君隻需靜候即可。若肯善加利用,則天災雖無,人禍,卻難免。”
大司樂畢竟久居深宮,學識也有限,不知他打的什麼啞謎,此時也無法分心去細想。但昭明帝顯然聽出了他的意思,面色越發酷厲陰沉。
凝目看了他一會,帝王森然道:“大國師連這樣背棄家國先祖的主意也敢出,是當真不怕現下走不出文德殿嗎?”
有悔真人再度略一躬身,眉目不動:“帝君明鑒,山人隻是如實回禀所察所知。如何決斷,全在于帝君。”
足足一刻鐘的死寂後,昭明帝終于揮手令他退下,極其罕見地擡手按着額角,像是有件極為重要的事難以定奪。
對着棋局沉默半晌,他才發現大司樂仍在榻下跪着,于是示意寵妃平身:“去,将朕的赤海晶珠手串拿過來。”
赤海晶是獨産于星峽海遠海深處的奇珍,傳說是海中靈氣融合了死在其中之人的血氣和生機所凝聚,有溫養靈脈的功效,萬年才能長出薄如紙張的一層,本身已屬難得。那串珠子共三十六粒,顆顆大如鴿卵,柔膩潤澤,鮮紅似血,更是其中極品。
翻遍整個天龍大地,堪稱悠久的曆史,流傳到現在的,也不過這麼一串而已。一句價值連城都不足以形容其珍貴。
昭明帝拿在手裡,眼都不眨地随手捏破了幾顆,将之擺上棋盤。
這大概算是從未有人見過的稀罕路數。大司樂縱然心中十分不安,也忍不住要擡眼偷瞄。但僅隻一眼,他就本能地察覺到局中的血腥殺意,極盡迅速地收回了目光。
帝王獨自推究許久,似乎緩緩舒了一口氣,原本的暴戾之氣消弭不少,卻更顯得心緒深沉莫測。
他擡手敲了敲案幾,居然讓人過來光明正大地看:“愛妃覺得,這二者之間,誰的赢面更大?”
大司樂驚駭難言,又不敢不從。
但見那方森冷的銀灰色沉水木棋盤上,黑白交錯,厮殺往來。三支黑子已經不同程度地為白子所鉗制,成為對方囊中之物,隻能如困獸般垂死掙紮,等着被逐一吞并。
唯一能稍稍與之抗衡的,正是帝王手指所向,勢力最大的第四支黑子。
若是黑子全都發了狠,都不要命地竭盡全力,裡應外合,倒也不是不能拼個兩敗俱傷。白子縱然最後能勝出,也必然要付出相當慘烈的代價。
然而那幾枚赤海晶珠的出現全盤改換了态勢。
其所代表的另一支奇兵突兀而來,毒蛇般伏在那支黑子之側。隻要白子稍稍與之呼應,這一整支黑子即刻就要被全部吃掉,徹底從十九道縱橫之間消失。
一旦它落敗,整盤棋局就盡成白子的天下,生殺予奪,一手遮天。
所有局套至此終于盡數布置完畢,昭明帝曾經最為忌憚的世家也成了俎上魚肉。
自大昭聖祖鳳千山起,這場以天龍大地為棋盤,以江山社稷為彩頭的殘局在經曆了數千年的博弈之後,終于将要進入中盤階段,一決雌雄,你死我活。萬千棋子性命,不過局中一縷煙塵。
但,帝王為什麼要将如此重要、堪稱根底的布置展示給他?
冷汗幾乎霎時順着脊梁冒了出來。大司樂不敢分出心思去細想,當下隻能竭力平複心中驚跳,維持着溫柔笑意,斟酌着贊頌了幾句白子“運籌決算”、“大局在握”。
昭明帝側首看了他一眼,刀刻般生硬的唇角倏忽一動,顯出一點冷酷微笑:“不過一顆殘破廢棋,愛妃何必如此謹慎對待?”
他說的是方才一怒之下捏碎了的那粒白子。所有碎塊都被大司樂仔細收攏,安靜躺在一方錦帕中。
奸佞美人定了定神,彎起一雙精心點染過的桃花眼,流光潋滟,妩|媚又多情:“終歸是帝君把玩過的愛物,妾哪裡忍心随意處置?總是要請香祭拜,念誦經咒,才不枉負帝君曾經賜它的一點專注。”
懸着心顫悠悠地應付過這一場,直到回了自己的寝殿,大司樂果然淨手焚香,将那些棋子碎片供奉起來。他半阖着眼跪在香案下,耳邊悠悠晃過誦經木魚聲,才能聚起心神去考慮那個要命的問題:
帝王此舉,用意何在?
那步安排毫無疑問是沖着謝氏去的,但赤海晶珠代表了什麼含義?有悔真人那句“東方既曉、幹戈玉帛”,又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