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朝堂的人員變動也能作為佐證。
謝煜端肅坐在書房主座上,不緊不慢地道:“白氏去後,空缺不少,尤其是一些比較高的職位。其餘各族虎視眈眈,無論是為自身穩固還是為制衡帝王,都不可能輕易放手。那位若想直接吞下,怕是難度有些大。”
“現在宮氏在兵部占了絕對優勢,其餘諸部也多有提拔上來的宮氏子弟,看起來似乎深得信重。但照那位的城府和心性,他的信重,比當面直接責難還要令人難以承受。”
“據我所知,你的舅父,宮氏掌執宮臨城曾為此幾番面見帝君,試圖推脫,隐隐有淡出之意。今上卻總以‘朝堂空虛,人才匮乏,為大昭江山基業計,且借府上才俊一用,宮卿切勿辭讓’拒絕。宮氏子弟升遷後,填補原來職位空缺的,更是不乏帝王的人。”
“要想真正将權力握在手裡,非一朝一夕之功。若是這一兩年内宮氏再出了什麼問題,根連株拔,他們空出來的位置和職權,至少有一半會順理成章地落到帝王手裡。”
“今上慣常走一步算十步,他對付白氏絕不是一時沖動。我也不信傾魂之戰那段時間,他沒有事先埋伏好對付宮氏的陷阱。這個道理,同樣能用在我們身上。”
倘若他們的推斷無誤,巫氏果然投靠了帝王,那麼宮氏一旦覆滅,昭明帝緊接着要對付的,就隻能是他們。且必然要在誅殺宮氏的同時,提前準備對謝氏下手的由頭。
謝重珩默了默,就聽鳳曦懶洋洋地在他神識中道:“聽聞宮氏同甯松羽一樣,亦是武将世家。”
他立刻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永安嫡系是救不成了,霜華旁系倒還有一線機會。
此事于他、于謝氏而言也極其冒險,是一場豪|賭,倘有半分洩露,後果難以預料。
但宮氏的法陣、煉器術堪稱獨步天下,名聲甚至遠揚至西大漠及星峽海外諸國。若是能像甯松羽一般為他們所用,将來卻會是一大助力。
隻是謝重珩一個許多年不在永安的人,全無人脈可言。莫說宮氏,就連謝氏府中,也并沒有幾個關系足夠親近,可以頂着昭明帝諸多密探種種手段的嚴密監察,兩人獨處私聊的同輩故舊。
讓人頭痛之處,一是要如何才能不令人起疑地與宮氏的人碰面,将消息遞過去。二是此人必須絕對可靠,還要能領會他的意思。
更重要的是,必須在家族中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至少能讓旁系尊長們認真考慮其建議,而不是認為胡言亂語,嗤笑一聲就過了。
“嗯,師尊所言極是。”謝重珩回了一句,重新将思緒放到眼前。
除了叔侄二人分析的那些,靈塵戰事膠着至今,他不僅入朝,且已經兩度征伐。即使族譜上記載雖不甚詳盡,但這一條一條對比下來,卻似乎都在逐漸沿着前世的軌迹往前走。
非但如此,在謝重珩看來,這都還不算最壞的情況。
天龍大地漫長的曆史上,與尾鬼也并非全然敵對。此處鼎盛之時,交好有利可圖,或是那個海上國度别有用心,對方也曾多次俯首稱臣,甘為附庸。
若是察覺有機可乘,他們才會倚仗着對星峽海的熟悉和海戰部|隊之利,挑起戰争。
賢親王鳳九亭反叛失敗後曾當面評判昭明帝,“若是有朝一日他們找上了你,能幫你達成心願,你隻會做得比我更過分,出賣得更徹底。”
族譜記載的“前世”中,大昭本已稍占上風,帝王卻覺得對付謝氏的時機成熟,更是不惜以大國之尊,誅滅對抗尾鬼最有力的謝氏滿門,與敵人議和。
斟酌許久,謝重珩終于決定将對家族生死攸關的一點說出來:
“飛星原賞留花那次的行宮之圍,是鳳九亭跟尾鬼皇族勾結,以對方傳說中的神器伏龍琴為倚仗,方才最終說服一衆野心勃勃的地方門閥參與其中。若非有意外力量插手,沒有任何人能阻止他們。”
“尾鬼當初的條件是割讓沿海城池,讓渡部分國之主|權,對于今上而言,實在不算什麼。我最擔心的是雙方都從中受了啟發,有樣學樣。”
侄子的擔憂并非空穴來風,謝煜一時沉默。
堂堂宗主國的帝王,在内部已然平息兩支勁敵後,竟主動跟曾經的從屬小國結盟,對付自家手握重兵鎮守邊境的大族,自毀防禦。聽起來近乎天方夜譚,但的确是昭明帝能做出來的事。
倘若他要串通尾鬼,私下做局圍剿,單憑謝氏之力,絕無幸免的可能。
除此之外,謝重珩考慮的還有一點。
雖說族譜記載的尾鬼全力增兵、雙方全面決戰爆發于嘉平八十五年末,距離眼下剛好還有将近五年,但實際上諸多變化,連鳳曦都親自下了場參與。從前的時間線和進程已經根本沒有了參考價值。
局勢如此緊迫,謝重珩醒來僅僅一年後,曾經以為還有時間慢慢權衡的那個問題,此時終于不容回避地重新擺到了明面上。
“我問過我師尊,眼下傳送陣已經構畫近半。如果沒有意外,大概一年多以後就可以投入使用,将整個謝氏府的族人帶出永安。”
謝重珩起身過去,蹲在武定君身邊。
他将雙手連同下颌一起擱在對方膝蓋上,真正像個孺慕的乖順小輩一般,仰頭而望,聲嗓溫和,問的卻是關系無數人生死的事:“伯父想好了如何選嗎?”
從甯氏倒下開始,或者再早,從鳳北宸野心勃勃做足了準備,趕上邊界六境連年的天災開始,或者更早,從鳳千山生逢亂世,被當時的六族選中,暗中構建天絕道開始,天龍大地上延續了不知多少萬年的“鐵打六根柱,高台輪流坐”的基礎格局,就注定開始走向崩塌。
天地将必然改換一番新的框架和體系,而無人可以阻擋。
大勢碾壓下,是阖族舍下大昭的所有,隐遁避禍?還是索性自己去做那隻打碎舊有的朽敗框架,重新構建秩序的手?
前者隻需要抛下良心、責任、血性,一走了之就行。後者卻意味着謝氏要孤軍奮戰,不僅不會有任何來自天龍大地上的援助,反而要一面與曾經守護的王朝、龍裔族人厮殺,一面對抗尾鬼引以為傲的海戰部|隊和神侍的猛烈攻擊。
一味逃避不是上策,也絕不是謝氏的風格。但以他們的實力,卻根本不可能兩頭為戰。
謝煜沒回答,沉聲反問:“有兩個問題我一直沒問過你。”
“你們有多少把握對付天絕道?你曾說你在往生域經營了有些年頭,手上有點勢力,又有多少把握同時面對尾鬼和大昭的夾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