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蓦地省起不能再直呼帝王後妃從前的身份和名諱,但又不想提那個令人萬分屈辱的封号,他略一停頓,繼續:“和白……”
再一頓,竟是無一人可以光明正大地說出口。宮長泉隻得再度歎息一聲,無端歎出些愁雲慘霧:“罷了,你知道是誰就好。”
“我三人也算相對親近者。那年也是在這個雅間,一起小聚。但席至中途,他就有急事離開了,說是日後再行補上。”
“誰想這一去,那頓沒喝完的酒就再也沒有重新喝的機會。而今回頭想想,不知不覺竟已逾三年,隻讓人歎一聲世事無常,歲月如光。”
而今困鎖深宮,忍辱度日者有,勾結敵人,侵奪疆域者有。唯剩他一人,不知還能活到哪一天。
謝重珩恍惚記起,那應該正是他返回永安後,與謝重珣西市初見的那天。他心裡百味雜陳,一時沒說話。
一口飲盡杯中酒,宮長泉轉着酒盞,額間朱砂痣越發鮮豔欲滴。
他倏忽又是一笑,總算顯出兩分昔日風流模樣:“想來他若是念及此事,多少也是有些惋惜的。莫說我與他今生再不可能把酒相談,隻怕來日再想請你都是癡人說夢。”
“今次就當是你替他陪我喝了這頓,也算了結這場遺憾,不枉我與你兄弟二人相識一場,如何?”
謝重珩寂然一刹,笑道:“榮幸之至。”
但這場酒最終也沒能安靜地喝完。不過片刻,外面鬧騰起來,似乎是隔壁不知哪個房間起了言辭沖突。
兩人側耳一聽,都聽到了一句“宮公子”。
緊接着,醉西風的一名管事在外間走廊上大聲告罪。這間沒開隔音法陣,很容易就能聽出個大概。
似乎是那宮氏的公子這兩年跟此處一個頗有些名氣的伶人相熟。從前伶人幾番暗示,甚至央了管事出面說項,言道願意舍棄現下的衆星捧月,自己花錢贖身,為仆為婢,隻求入宮氏府侍奉左右。
但這種簪纓世家的規矩何等森嚴,喝喝花酒、賞賞樂舞也就罷了。宮氏容許子弟在外私下胡鬧已經是格外開恩,公然從外面随便帶人回去卻在哪一家都是大忌,何況還是個伶人,故而那公子回絕了。
許是那公子今日多喝了兩杯,見伶人依舊小意服侍,不免想起昔日光景,一時動了心思。
兼且如今府中已不再如從前般約束嚴厲,那公子就想花高價将人買走,好好陪他幾日,散散心,也算将從前的一點念想了結,彌補些許缺憾。
然而時過境遷。當初是為着宮氏勢大,又素來出名地奢侈享受,若是此處的伶人能得其認可,等同于給酒樓鍍了一層金衣。現下的宮氏,覆滅卻隻在旦夕間,衆人都巴不得離得越遠越好。
世上多的是鮮花着錦烈火烹油。莫說雪中送炭,樹已倒而猢狲未盡散者都能稱得上奇聞。
醉西風雖是官辦,此時卻哪裡還敢跟宮氏沾上絲毫關系。伶人自然明白其中利害,自己也抵死不願去。雖說那公子說了将他全須全尾地送出府,但一個自身難保之人的承諾,誰還能信?
酒樓管事言語謙卑,卻顯然是既不敢得罪宮氏子弟,又覺今時不同往日,不想再忍受這個眼看着就要滅族的世家的氣,有意讓所有人都聽一聽。伶人更是聲嗓發顫地隻管求饒,單是聽着就一派楚楚可憐之狀,仿佛已經受盡對方磋磨似的。
對比之下,那公子原本八分的堅持倒顯出了十二分的強硬逼迫。
一個咽不下這口氣,偏要帶人走。一個敢怒不敢言,更不敢就此放人。兩下裡僵持許久,争執不休。
那宮氏子弟似乎怒到極處,惡狠狠道:“怎麼着?當初賠了多少好話求着小爺,這是打量着宮氏攤上事了,撇清關系來着?”
“小爺也不怕告訴你,宮氏行得端坐得正。出賣家國先祖的事,沒做過就是沒做過!此事尚未有眉目不提,就算宮氏明日就倒了,今晚連夜也能踏平你這醉西風!”
短暫的寂靜後,那邊越發吵嚷。圍觀者看熱鬧不嫌事大,指指戳戳煽風點火,全都在肆意指責那公子甚至宮氏阖族。
兩人在這邊聽了,都一時默然。
宮氏雖是一等一的世家大族,天龍大地上最巅峰一層的存在,卻向來不屑于這等欺男霸女、強買強賣之事。無他,唯富足耳。看好什麼,用錢砸就完了。
大概是世代沾染買賣的緣故,宮氏有一條不成文的隐藏家訓:以權壓之,人心不服;以利誘之,死心塌地。
說白了,能用錢解決的事都不是事。故而無論永安還是霜華,即使宮氏子弟惹出了是非,也幾乎沒有哪個苦主非得要個說法的。
這不僅是因為都知道涉及六族的私人案子,有司接了也沒什麼用,最後都得轉到本族尊長手上處置,更重要的是,僅僅是阿堵物就足夠封住他們的嘴。
如今日這般以權勢威逼脅迫,實在屈指可數。
永安宮氏的敗亡已成定局。無論是他們自己還是謝氏,都沒有任何辦法,隻能眼睜睜看着這個曾經的高門望族論日計算着走向滅族的末路。
縱然他們眼下尚且自由,也不過是一天一天等着死亡降臨而已。
局外人很難體會那種慢慢被活埋般的絕望、無力,以及由此而生出的瘋狂與偏激。設身處地來想,那宮公子仍是希望對方點頭應許,而非直接搶回府去,已經算是極為克制。
但如此行徑,也未免确實過分,終究不是正經事。宮長泉歉然一笑,道:“我先去看看。”
謝重珩略一欠身,示意他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