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庶心中自有一套是非大義。這種純粹又熱血的感情是每一個族群、每一種文明能得以傳承的基礎,但同時,也最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
中正門的血書死狀鬧上了朝堂,滿城盡是聲援的百姓,“徹查貝葉真相,慰我死難兒郎”的口号響徹永安。昭明帝當朝降旨,從刑部、大理寺、禦史台抽調幹員,專程成立貝葉案司,着詳加勘問審究。
明眼人都知道,此事若還能查出個真正的真相,那才真是活見了鬼。
當年貝葉城的守軍大半戰死不說,按照西大漠人暴虐嗜殺的秉性,又被阻隔數月、被平西大軍将士單獨針對、跟白氏軍龃龉不斷,早就怒焰滔天,極大概率連城都屠了。
躲在民間的都無法幸免于難,所有人證物證自然也就不可能再留下分毫。
再者,整個傾魂境最後都被鎖閉于護境結界内,落到了岱鈞手中,實地查訪都成了做夢。唯一與之有關且稱得上真實的,恐怕也就隻剩早前從前線傳回來存檔的幾份文牍戰報。
僅僅是在遙遠的永安對着這些故紙勘問審究,任是什麼樣的刑名高手也究不出花來。
這卻是憑空捏造的絕好機會——你固然可以不信,但你也絕對拿不出反駁的鐵證。
雖說大家都知道此事的指向,畢竟暫無确鑿證據。宮氏子弟既沒有如同曾經的甯氏般被圈禁于府中,也沒有被革職拿問,暫且維持原樣。該上朝的上朝,該享受的享受,依然是在永安最好的銷金場所一擲萬金的主。
隻是朝堂上已經幾乎無人敢應他們的邀約,尤其是宮氏曾經的從屬和沒什麼根基的官員,都在竭力與他們撇清關系。實在推辭不了的,出門前都得先跟家人交代後事。
按照兵部近年不成文的慣例,逢雙月上旬時,四副令多會挑個日子,輪流宴請本部執事及以上諸同僚。這次輪到宮長泉做東,就定在醉西風。
因西市擁擠,謝重珩到得稍稍有點晚。
侍者将他引入雅間,卻見足可容三十人酒席歌舞的地方空空蕩蕩。擺設妥當的十幾個席位中,唯有一人寂然身處其間。
那人容色豔絕,額間一粒豔如鮮血的朱砂痣,正是宮長泉。
輕紗帳幔後,女樂絲竹聲聲宛轉,水袖柳腰翩翩搖曳,卻無端令人覺出深夜亂葬崗中搭台唱戲般的陰森。
謝重珩神色如常,心裡卻一聲歎息。
宮長泉原本請的自然不隻他一人。若在從前,不知多少官員以收到宮氏子弟的邀約為榮。不說别的,僅隻請柬就很有說法。
六族之中,宮氏最為富足,一應吃穿用度務求極緻奢華,但又十分含蓄。
永安嫡系但凡是掌執一脈的請柬,其上熾日淩空的家徽都是以金箔打底,再覆上一小片價值千金的赤海晶,方才顯出當空一輪烈日的金紅耀目之色,卻必得識貨的行家才能看出。
單是定制這一封請柬就得花費數千金之巨,可稱貴重。即使其餘各支脈所用帖子,也不下百金。
雖說大昭曆來輕視商人,宮氏則世代都沾染商賈之事,卻是集兵權、政|權、财富于一身的頂層世家。如此光環,足夠讓絕大多數人從心裡敬服推崇。昔日就連六族尋常支脈的子弟都對赴他們的宴請趨之若鹜。
隻是今時不同往日,現下旁人都避之唯恐不及。這次派出去的十一份請柬中,除了另一名宮氏副令有事不能前來,剩下的九份盡皆被悄悄退回了宮長泉的案上。
刹那的心緒轉念後,謝重珩擡手一禮,笑道:“表兄安好。抱歉,我來晚了。”
他隻稱私底下的親緣,而不論朝堂上的官職,算是當做親人小聚,盡力不讓對方難堪。
宮長泉起身相迎,淡淡一笑,拱手回禮:“來了就行。想必今日也就你我了。”
說起此等顔面全無之事,他倒還算得上行止從容,平和以對。
唯一的客人已到,宮長泉吩咐門外候着的侍者,“傳膳罷。門不必關,隔音的法陣也不必開了。”
這也是示意兩人言行坦蕩,并無任何密謀、勾連,也并無不當言辭。
樓下喧嚣的動靜一時盡皆潮水般湧上來。從前永安貴胄所特有的入目繁華,又不受外界侵擾,身在凡世而不沾塵俗的含蓄的傲慢,也如同這一個一個的世家,瞬間化成了一縷輕煙,消散無迹。
兩人分賓主入了席,隻叙親誼,絕口不提其他。謝重珩時有望過去,心情越發低沉。
宮氏揮金如土,又有魅魔血脈,多的是俊美風流公子,自然不似其餘世家子弟的端肅闆正。作為這幫人裡僅次于掌執的人物,宮副令更是其中表率,一貫随意地歪倚斜坐。
往常這姿勢别提有多潇灑散漫,跟鳳曦有得一拼,今日卻不知怎的,頗顯頹廢落寞。即使身上依舊挂着幾件價值連城的配飾,也壓不住他眼神中的晦暗和窮途末路的頹喪。
酒過三巡,宮長泉像是被什麼觸動般,感慨:“安危輪轉,禍福循環。絕處亦可逢生,常人以為的萬死之地,也許會有一線希望。但,說不定都隻是也許而已。”
“你表姐從霜華來信說,從前年少熱血,總覺得以後有無數條路、有無數可能。但若是窮途末路再回頭看去,大概才會發現,其實每一步都是定數。”
“曾經以為的偶然,未嘗不是早就寫定的軌迹,隻是心存僥幸的人不願相信罷了。待塵埃落定,才肯瞑目。”
前面那句本是上次春日宴時,謝重珩同他兄妹說過的話。
去年祀神節,二人作為嫡系代表返回霜華祭祀先祖,正巧趕上旁系重新修葺宗祠。宮長琴便請旨暫且留在那邊,盡嫡系之責,一直沒回來。
此時聽對方突兀地重新提起,謝重珩便知道他們多半是聽懂了,隻是仍然心存疑慮,于是不動聲色地笑道:“表兄說的極是。但别無選擇時,未嘗不可一信。”
宮長泉也一笑,握着酒杯起身,推開雕花軒窗。他往樓下喧嚣的集市看了須臾,忽然微微歎息道:“從前永安學宮的同窗中,我同你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