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一是謝煜的絕對心腹,輕易不會動用。需要他出手的,幾乎都是最為重要、絕密、艱險之事。
老人衰朽的軀體安靜而端肅地陷在寬大座椅中,面無表情,隻淡淡道:“遞個消息進去,光明道勢大,已滲入帝宮。他的仇,該報了。”
僅有寥寥十六個字的消息。至于究竟怎樣謀劃,如何行事,何時動手,一概沒有任何示意。影一卻并不多問,領命而去。
書房重新變得呼吸可聞。謝煜又不言不動地坐了許久,一雙渾濁的眼珠子才微微動了動,枯寂如死的眼神慢慢起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漣漪,倏忽又歸于平靜。
謝重珣出事已有三年。父子二人忍了一千多個晝夜,這個極其尋常的夏日某天某刻,他終于有機會說出這句話。
一如當初,也是一個與平時沒有多少區别的夏日某天某刻,他驚聞噩耗,自此痛失愛子。
然而武定君并未就此事向其餘任何人透露半點口風,包括謝重珩。就連鳳曦都沒有注意到他這點微不足道的動作,遑論别人。
百姓們茶餘飯後的話題依然是東家長西家短。即使再如何關注朝野局勢者,也隻會留心當年平西大軍兵敗與宮氏的種種聯系與謎團。
宮氏之事雖說出乎意料,但昭明帝行事,從來是一環扣一環,内外主次,多管齊下,相輔相成,一樣不少。這頭既然動了,後續計劃必然會緊接着安排上。
比如,要求尾鬼增援兵力,攻伐靈塵,拖住謝氏軍,配合即将到來的霜華之戰。
除外,按慣例,征伐宮氏必然有剩下的掌有兵權的兩家共同參與。借此給參戰的謝氏子弟安兩個重罪,務求師出有名,全面做好誅滅謝氏的最後準備,簡直是用腳都能想到的事。
獵手固然磨刀霍霍,獵物卻也絕不會坐以待斃。各方都在為自己的謀劃做鋪墊。
與此同時,如同不少明眼人的推斷一般,日光月影輾轉間,輿情果然迅速發酵,剿殺之局日益收攏。
黎庶的意願慣常被人當做不存在,但必要時候稍加推動,又往往能攪亂一場風雲。諸般猜測中,絕大多數都被壓至銷聲匿迹,其中流傳最廣、最為大衆所接受的說法有兩條。
一是宮氏協同防守不力,甚至為保存實力有意懈怠,方才釀成嚴重後果,而這也确然是最說得過去的緣由。
更有傳言說,霜華與傾魂交界,兩族多少萬年的交情,往來一向密切,保不齊私下有所勾連,陽奉陰違,按兵不動。
中心三境的百姓不少都是軍戶,且大昭的軍|人并非随便哪個青壯年就可充當,而是首先需要查驗靈脈。
僅能鍛體之人再如何軀體矯健,武藝高強,也隻能做些炊馔、運送之類的輔助雜役。唯有靈脈合格者才具備了進入軍營最基本的資格,以便日後習練功法,獲得靈力、修為。
這還不包括後續的重重考核、淘汰。因此最後能成為真正的兵士者,都是被家族視為榮耀、引以為自豪之人。
死于傾魂之戰的将士多達近二十萬,其影響之大,可想而知。
在大家看來,如果宮氏不是出于一己私心,這種犧牲原本完全可以避免。憤怒和仇恨如同烈焰般迅速騰空而起,席卷開來。尤其是死難将士的家眷親族,群情激昂,民怨沸騰。
直到永安的大街小巷都讨論得如火如荼,連傾魂境整體失陷于西大漠人之手的罪責,都一并歸咎于宮氏。
一切最終爆發于炎夏酷暑之時。
臨近七月末,某日午前,豔陽當空。永安城三條最寬闊最主要的大街白虎、朱雀、蒼龍交彙處,即帝宮外宮正大門——中正門外,結伴行來十幾個身披鬥篷、頭罩兜帽的怪人。
這種天氣,光膀子坐在家裡搖風打扇都汗如雨下。穿成這樣行走在烈日曝曬下,未免太過詭異了些。
一群人有男有女,周身籠得嚴嚴實實,僅能瞧見面目,神色冷肅。一路過來,早有不少人察覺必有大事發生,尾随以待。
就見這群人甫在中正門外站定,即刻将鬥篷一扔,竟是個個缟衣素服,披麻戴孝。
以這種兇煞裝束沖撞帝宮本是死罪。一見有熱鬧可看,周圍百姓唰然而至,很快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
不待守門的禁衛驅趕,十二人齊刷刷面朝帝宮當街跪下,卻各自将一根特制長棍伸展開來,豎在地上。頂端懸空垂下一幅白巾,上書一個巨大的血字,卻是朝向身後圍觀的群衆,連起來正好是:“徹查貝葉真相,慰我死難兒郎。”
一霎時的死寂後,衆人開始交頭接耳,嘤嗡不止。
待禁衛奉了中正門守将之命,打算過來先将一幹人等暫且收監,十二人蓦地起身,分為兩撥,竟猛然朝宮門兩側屹立的朱雀儀柱沖去。
隻聽一連串悶響,十二人盡皆腦漿迸裂,倒地身亡。原本盤繞巨柱而上、昂首振翅的朱雀神鳥雕像半身浴血,尾羽、趾爪鮮紅滴瀝,彷如剛剛從血海中騰起。
中正門外,十二幅血字在耀耀烈日下一字排開,兀然飄搖不休,冤魂一般不肯安歇。
從頭到尾,這十二個人未曾說過一字。然而不過一時三刻,“平西大軍死難将士家眷在帝宮外告下血書死狀”的消息已經長了翅膀似的,飛遍了永安的每一個角落。
午前發生的事,到了當天傍晚,各個酒樓中至少有半數以上的說書先生,書目都換成了“中正門十二壯士”,至少八成以上的題材都跟當初傾魂之戰的大潰敗相關。
若說之前近兩個月都隻能算是讨論,有相信的就有質疑的,此事一出,有心人再推波助瀾,在百姓心裡卻幾乎等同于釘死了宮氏的罪名。
那天謝重珩回家時臉色有點不太好,很有幾分神思不屬。他徑直回到半山院去尋鳳曦,素衫雪發的妖孽正單手支着頭,逶迤側卧在軟榻上。
他慣常身骨懶散,能倚着絕不端坐,能卧着多半也不會倚着,不像那威風凜凜的九尾兇獸,倒更像是蛇。瞧着十分沒個正形,卻也别有一段風流意态。
青年順從他的指引,在軟榻邊上坐下,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忽然不管不顧地俯身抱住了他,過了會才悶聲喚道:“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