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又不說話了。鳳曦用另一隻手回抱着他,安慰般撫了撫他堅實的脊背,柔聲問道:“嗯?怎麼了?”
這半道陰差陽錯才真正被他當成徒弟的人,僅隻十三四歲就背負了改寫阖族命運的重擔,自來心事就重。從謝七變成謝重珩開始,直到在往生域入口遇到他,中間整整九年,隻怕連話都沒怎麼跟人說過。
即使後來相處百餘年,多少次生死相托,就算在墨漆和鳳不歸面前,他也極難得流露出這麼明顯的脆弱情緒。今日這般,多半是有什麼事發生。
徒弟每日的所經所曆,鳳曦自然都清楚。但仔細回憶了一下,半妖仍是不明白他的沉重從何而來。
片刻,謝重珩悶聲道:“也沒什麼,就是突然想起,若不是認識你,得你相助,當初的燕子口一帶必然也難以守住。此番站在風口浪尖上受千萬人唾罵、聲讨的,恐怕就該是我和謝氏了。”
他說的是傾魂之戰剛剛開始時,托鳳曦搜集大量蠱咒,才得以順利将南疆巫氏拖入戰局之事。否則,他大概真沒有辦法破局。
想起今日散值後一路的所見所聞,謝重珩面色愈沉。
從帝宮出來,他并未像往常一樣抓緊時間回家,而是任憑坐騎慢悠悠地晃蕩回去。沿途一望無際,盡是成群結隊讨論中正門血書死狀的人。
他們橫眉怒目,口沫橫飛,喧嚣擾攘,聲震屋瓦,憤恨之情溢于言表,對宮氏随心所欲地惡意揣測和詛咒。
這算是謝重珩第一次稍稍見識到何謂衆矢之的。那種被鋪天蓋地的謾罵淹沒而不得反抗、無從辯解的絕望,單是想想就令人窒息,遑論身處風暴中心的宮氏。
雖說從一開始分析敵我形勢和昭明帝意圖時,謝重珩就設想過會有這一天,這一年多來也曾數次探讨過宮氏的困境,心裡早有準備,但真到了親眼看着預料成為現實,看着宮氏被架在火上烤,再回頭想另一種假如時,仍不免心驚後怕。
有些事情的威力從來就不在當時,而在将來、在以後、甚至在若幹年之久。
鳳曦彎起唇角,懶洋洋道:“怎麼,你要跟我這麼客氣了麼?這些年你我之間的賬,誰欠了誰,誰又負了誰,怕是叫你們的司戶令來都算不清。你是自認為你比他還能算?”
謝重珩一時也沒說話,安靜地伏在他師尊懷裡。縱然天都塌了,隻要知道這個人還在,他就有了面對一切絕境的支撐。
過了會,他才道:“宮氏若是真做下了叛國的事也是罪有應得,可偏偏,我知道他們是無辜的。不過是世家大勢已去,他們成了權力争奪的祭品。”
鳳曦安靜地聽着,一臉高深莫測,仿佛看透世間一切。但其實,他不是很能理解徒弟的低落。
出事的是謝重珩的母族,現任掌執宮臨城是他親舅父,兵部日日相見的上官之一、副司武令宮長泉是他親表兄。這都不假。
然而如同六族這樣的世家之間,親緣本就相對淡薄,更看重利益,誰也不可能去全力救護外家,而置自己的家族于不顧。謝重珩又少年流落在外,一向沒怎麼相處,更是不會有太過深厚的感情。
鳳曦卻不知,畢竟有生母宮臨溪這一層關系,有着血脈親情的天性,畢竟要親眼看着曾經同為世家之一的大族落敗,物傷其類,謝重珩心裡也難免很不是滋味。
盡量設身處地想了會,半妖仍是不太明白,也不知該怎麼勸解,隻好安撫地在青年頸窩裡蹭了蹭。
這卻不能怪鳳曦冷血。他自來親緣斷絕,對他那些所謂親人,父君滄泠也好,父皇鳳烨也好,“母後”謝女靈也好,都隻有刻骨的仇恨,當然也就無法真正感同身受。
涉及到親情的種種,他冷漠以對才是正常。能理解謝重珩對謝煜一家的深厚感情,已經是他的極限。
兩人都沒開口,隻是默默相擁。房中寂寂,呼吸可聞。
淩亂的心緒慢慢平複,謝重珩起身摸摸鼻子,終于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像是受了委屈還要找大人尋安慰的孩童似的。
懷裡突然空了,鳳曦半垂着霜雪長睫掩去心緒,素白廣袖下的指掌輕輕摩挲,回味實實在在擁他在手的感覺。
謝重珩沒注意他的心思,沉默須臾,忽然鄭重道:“師尊,我有一事相求。”
返回大昭不過數年,眼睜睜看着不少親族故舊一批一批地死去。有些他無計可施,但有些他卻想要竭力一護。
鳳曦道:“謝重珣?”
見徒弟點點頭,他坐起身,雙手握着青年的肩臂,難得也帶了幾分嚴肅:“我沒有辦法向你保證什麼,但我會盡力而為。”
作為世家子弟,謝重珩自然比鳳曦更清楚,替他兄長求一條生路的難度有多大。
帝宮之内防禦森嚴,兵衛重重,法陣無數。謝重珣深陷這種境地,又被廢了全身修為,更處于天絕道中樞的絕對籠罩下,想要逃離何其艱難。
帝王後妃,活着時圈禁宮中,死後也得嚴密護送着葬入帝陵,想詐死脫身都不可能。目前看來,要救謝重珣隻能硬拼。
然而謝氏與昭明帝尚未攤牌,他們更不可能提前将人救走。況且一旦被帝王察覺他們有任何異動,第一時間就會殺了他。謝重珣生還的機會無限接近于沒有。
能得這樣一個超脫凡人想象的神明如此承諾,已是上天格外開恩的機緣。
謝重珩反手覆住他一隻指掌,道:“但前提是要保證你自己的安全。”
師徒二人互相盯視着,誰也不肯先移開目光。青年近乎固執地要他一個肯定的答案。
鳳曦終于微笑道:“好。”
外間的輿情日甚一日,愈演愈烈。如果說此前民間的種種責難僅僅是鋪墊,那麼很快,針對宮氏的剿殺已可算是正式啟動,無有任何人、任何辦法法可以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