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昭明帝勃然大怒,神色愈加陰狠。
這話不啻是在直接質疑他的頭腦和心智。他最清楚二人的恩怨,豈能不首先查證?但此事從頭到尾,沒有跟廣陵殿君搭上任何關系。
帝王道:“若真是他所為,他才該是最想知道你的下場之人,又豈會到現在都不聞不問,甚至連遣個奴仆出來遠遠看一眼都不曾?”
“不見棺材不掉淚,你真覺着冤屈,朕不妨再擡舉你一回,讓天絕道中樞探查你的神魂。你敢嗎?”
鷹隼般狠戾的目光死死盯着地上的人,昭明帝一字字道:“流徽,你還有何話說?!”
大司樂滞在當場,動了動嘴唇,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他的确不敢,也的确無話可說。
若說人證物證尚可辯解一二,天絕道中樞的逼供卻決非他所能抵擋。可他哪裡真就那麼清白。下手之人根本無需知道他與光明道有沒有關系,隻要他對其宣揚的“無分貴賤,尊嚴等同”這些理念深有感觸,就不可能洗脫嫌疑。
這一把天羅地網,是鐵了心要他的命。
直到現在,大司樂終于可以确信,設下此局者,必是廣陵殿君。
此人忍屈受辱,不聲不響,從不露半分端倪。一旦認為時機成熟,卻算盡人心形勢,雷霆手段,鋪天蓋地而來,一擊直中要害,讓人簡直無路可逃。
昭明帝哪裡還看不出對方的異常和心虛。
大司樂是飛星原逆黨徐家的餘孽。他當初高擡貴手留下此人,也曾懷疑過他可能跟賢親王有所勾連,甚至可能是尾鬼細作。不過後來幾經查探,疑慮漸消。
帝王還有興趣時,也能容忍一個遭人利用、背棄的流徽在身邊,即使對方曾與叛賊勾結算計他。畢竟斷了一切倚仗的人,才會死心塌地攀住唯一的依靠。但他絕不允許對方仍舊心懷不軌。
此番察覺端倪時,起先他也并非真就信了大司樂謀逆。今日擺出這麼大的陣仗,其實試探的成分居多。
如果此人隻是感觸于那些無君無父的悖逆之論,無法确切證實其公然勾結叛逆為禍的罪愆,原本帝王也會再容他活幾年,而不是非得現在就取其性命。
雖說世家大勢已去,已不需大司樂再出頭、出謀,他卻還有最後一把利用價值:待昭明帝真正收攏所有權柄,再以奸妃誤國、蠱|惑為亂的由頭将其處死,便可順利将自己洗白成為一統天龍大地,不拘一格、隐忍負重的一代明主,給天下、給史書一個交代。
然而此時,帝王的最後一點疑慮也被打消了。事到如今,無論基于哪方面的考慮,哪怕最後要由他自己背負惡名,他都絕不能再留着大司樂。
一個居心叵測的逆賊,竟敢潛伏在帝王近側,妄揣聖意,利用他的心思,誘迫他按其意圖行事,大肆攪弄王朝。傳出去豈非顯得他是個徹底的昏聩愚昧之主?倘若這樣還能被赦免,豈非人人皆可效仿?
須知此處是後宮,皆是帝王枕邊人!他們若是起了異心,危害更甚手握大軍的邊境世家!
昭明帝慢慢往後一靠,森然道:“‘無分貴賤,尊嚴等同’?‘長夜我為炬,殉道不苟生’?好,好,好得很。”
他所寵信的親近之人,竟都在想着如何背叛他,任意愚弄他。從前他以為他們對他多少存了幾分情意,然而揭開那層含情脈脈、小意溫柔的畫皮,底下的真相竟一個勝一個地不堪。
當年的賢親王如是,連這個毫無根基、奴才上位的賤|人竟也敢爾。帝王孤寡,名副其實。
大司樂心知今日絕無可能幸免。今上暴虐殘忍,對于違逆他意願的忠臣都能當朝酷刑虐殺,此番認定自己勾結光明道,圖謀不軌,簡直不知要如何處置。
死到臨頭,他反而冷靜了些。
昭明帝既是已有決斷,無論他再說什麼都是多餘。多年前的行宮之圍,罪涉謀逆,他尚且可以彎折傲骨,跪求一個活命、報仇的機會,但現在麼……
左右這個王朝已經千瘡百孔,兵連禍結,眼見得時日無多,也算遂了大司樂的願。遺憾也不少,無論江山易主也好,最後一個仇人被逼上絕路也好,人人生而平等的大同盛世也好,他都不能親眼看到了。
奸佞美人血淚滿面,居然自顧站了起來,盡力挺直腰背。
他咯咯笑着,混着嘴角溢出的血沫,嘶聲道:“不錯,我就是心有萬死不消的怨恨又如何?”
“都活在同一片天龍大地上,都是龍裔族人,本該人人生而平等,憑什麼要分三六九等?憑什麼要有世家、權貴這種東西?憑什麼你們就要淩駕于萬民之上,生殺予奪,卻被認為是天經地義不可颠覆?所有你們這樣的人都該死!”
“規則既是由人而定,自然也必将由人打破。長夜我為炬,殉道不苟生。終有一天,這天下要重造一個前所未有、光明照耀的盛世天地。有此信念者,皆是我光明道中人。”
“屆時,道之所至,但論公、理。人無分貴賤,位不叙尊卑。觸律犯科,天子與黎庶同罪,安分守己,平民亦不畏權臣。”
大司樂越笑越肆意,直笑得花枝亂顫,儀态全無:“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我今日便受了也無妨。隻是我再不能侍奉左右。我走之後,萬望帝君善自珍重,”
他略停下來吸了口長氣,突然竭盡全力嘶吼:“能活着看到這鳳氏王朝如何葬送于你之手!”
一句話畢,大司樂蓦地拔出發簪,狠狠往脖頸紮下。
卻不防昭明帝猛地一拂袖,一道勁風将他砰地砸倒在地。旁側兩名如狼似虎的禁衛立時上前,死死制住他。
帝王一雙略深的鷹目森冷如萬年寒潭,盯了他片刻,方才酷厲一笑,字字切齒:“想死?沒那麼容易。相比于朕,恐怕有人更想折磨你。朕也不妨做個順水人情。”
“傳朕口谕,将這個逆賊賜給廣陵殿君,任憑處置,死生不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