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皮仿佛被生生撕下般劇痛。謝重珣俯身下去,指節暴突,用力提着大司樂的長發,迫使他擡頭。
同在宮中,大司樂其實很難見到此人。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相見,近到面對着面,對方鬓角的絨毛都清晰可見,他恍惚有種似曾相識又極為陌生的詭異感覺。
從前在文德殿,他暗中窺見的謝副令英武不凡,既有身份權勢沉澱而成的淩然威肅,又不失簪纓世家儀禮教養出的端方溫潤,能令天下絕大多數男人都自慚形穢,無愧謝氏雙璧之稱。
但現在的廣陵殿君身骨嶙峋,下颌尖削,枯寂氣息幾乎要吞噬靠近他的一切活物。
謝重珣神色平靜,無嗔無恨,唯獨眼底殺意翻湧,看什麼物件般看着這個毀了他一生的仇人。
過了會,他才不疾不徐地道:“一直沒動你,你是不是以為在這個地方,有他護着,我就真奈何不了你?”
不過是在等一個能兼顧私仇和大局的機會,一個更好的由頭罷了。謝煜與他父子多年,配合無間,簡單一句消息遞進來,他就知道該怎麼做。
被迫與之對視,望進那雙死水無波的杏眼中,大司樂的心直如沉進了無底深淵。
他嘶聲道:“是你,果然是你陷害我……”
沒有人回應他。透過睫毛上沾染的些許血珠看上去,那副憔悴又毫無表情的面容不知怎的,平添了幾分森然血腥之意。
當年略施一點上不得台面的小計,輕易就暗算了謝重珣,大司樂不免自鳴得意,以為所謂世家嫡子、繼任掌執不過爾爾。但今日,他卻突然清醒過來。
若非他那時借了昭明帝的名義将人騙進帝宮,他哪裡有半分下手的機會。若說心性智計,謀略手段,馭人之術,他無一能與之相提并論。
在謝重珣看來,他流徽不過一介蝼蟻,從來就沒有作為對手的資格。雙方的差距,一如他們的身份,天塹般難以逾越。
他們之間,從未對等過。
大司樂清楚謝重珣入宮後的遭遇,甚至無從想象對方會用什麼手段折磨他。若是落在昭明帝手上,固然不會讓他死得痛快,這個人卻隻會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這一生,不隻一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即使當年在徐家堡受針刑時,一百零八根三尺長針,附上噬骨的術咒,針針透骨,痛徹神魂,他也沒有如現在這般恐懼。
頭皮上綿延的劇痛讓大司樂淚流滿面。他隻能勉強撐着膽氣,不無惡毒地嘶啞道:“你要還是個男人,就一刀殺了我。”
這話不啻殺人誅心。謝重珣那副冰雕般平靜且麻木的面具倏然出現了裂痕,手都微微一顫,更加用力地提起他的頭發,卻一字一字輕聲道:“不着急,慢慢來。該還給你的,一分都不會少。”
思緒痛得幾近茫然中,大司樂蓦地想起傾魂之戰初期,他試圖将昭明帝尋找多年的人與謝重珩強行攀扯到一起時,帝王那番近乎警告的話:
“你一條下作毒計毀他一生,你當他為什麼不告訴武定君夫婦,讓你到現在還活着?是他不知道真相?還是謙遜到認為謝氏果真動不了你?”
都不是。謝重珣現在用行動回答了他:“我的仇,自然要我自己親手來報。”
那天,帝宮裡突然傳出旨意,昭告天下:大司樂媚主誤國,禍亂朝綱,褫奪封号封地,即刻處以極刑。
自嘉平七十四年中,正式被冊為大昭史上第一位男妃開始,曾經炙手可熱、攪弄王朝風雲整整七年的大司樂自此徹底退出天下人的視線,沒入時光長河中,銷聲匿迹。
除了一條并未就死、隻是被貶囚禁的小道消息,外間再無人知曉他的任何音訊,真正的生死、下落都成了謎。
聞聽此事,謝重珩不知怎的,直覺跟謝煜和謝重珣有關。
彼時他正好在武定君府門口撞見他伯父。老人剛從外面進來,随侍也沒帶一個,身上萦繞着些香火氣息,顯然方才是去了宗祠。
謝重珩躬身一禮,糾結了一瞬,終究沒開口問,以免觸到謝煜心底的傷痛。他隻回去跟鳳曦讨論了一回,無果。遂感歎兩句,就此作罷。
帝宮的一點小水花倏忽而逝,于大局并無半點牽連,所有人該應對的困境險處一樣不落。如無意外,宮氏的事情了結後,就是往生域準備出兵之時。
“中正門血書死狀”後不過一月左右,秋色漸深,風中已帶了明顯的涼意。八月末,所有在朝有品級的官員都需參與的大朝會上,貝葉案司突然奏陳結案:
當初鎮壓傾魂時,霜華宮氏确實曾與白氏有密信往來相通,商定隻奉旨而不出力,雙方互不相犯。
另外,更通過鎮守鳴泉關的神武營統領宮長風,打探到了貝葉城的副統領巫羅的動向,于是設法将之引出城防,由叛軍除掉。又趁新任守将交接混亂之際,令事先潛伏的死士裡應外合,打開防線的缺口。
作為回報,白氏軍及天狼聯軍絕不踏入霜華境一步。待攻下永安,以中心三境臨近霜華的部分區域相讓。證據确鑿,當朝呈請禦覽。
昭明帝高踞禦座上,十二旒冠冕掩映下神色難辨,須臾,沉沉道了聲:“準。”
如果說“證據”中的書信部分還不足以服衆,不免讓衆人想起曾經所謂白景年與岱鈞暗通款曲,卻最終也未得到證實之事,那麼,被鐐铐束縛着的人證剛剛帶上朝堂,則是讓整個崇政大殿裡上百人盡皆凝固當場。
那囚徒不是别人,正是大家都認為早已戰死于亂軍之中的鳴泉關守将,宮長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