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常外人,連同諸位臣僚,向來都是以此相稱,或稱君上。謝氏内部則多稱為掌執、大人,極少有人稱謝某為‘謝掌執’。近年來唯有鳳先生一人而已。”
半妖無言以對,依稀想起謝重珩似乎确實提過幾次,他伯父曾在謝烽手下曆練過,且頗受看重,大有要将衣缽相授之意。
謝烽是大昭最近數百年來,唯一進入昭烈神殿的國之柱石,且還是憑軍功進入,自然兵略非凡。謝煜能得他另眼相看,會獲此功勳也十分正常。
殼子再如何像吳山秋,内裡的行止習慣卻還是鳳曦本人。那些都是謝重珩出生之前很久的小事,他根本懶得注意這些不相幹的人的過往。他又自來深居簡出,若非必要,跟謝煜一家也沒多少交集,哪裡會知道旁人如何稱呼他。
誰知道偏偏就在這點細枝末節上翻了船。
“還有一點,先生恐怕也不清楚:姚方雖是昭明帝的心腹,卻并非内應,否則就太過明顯。昭明帝不會做這麼直白的事。謝某自問尚且不算老眼昏花,這點還能看出來。”
“昨晚的‘吳大人’卻暗示謝某,自己跟姚方不是一條心,是生怕謝某不知道你有問題麼?”
“如果還是本尊,豈非是在告訴謝某,你就是那個内應?如若不然,隻能說明此吳大人已經不是彼吳大人。何況,吳山秋昨日剛剛受了傷。昨晚謝某觀先生的舉動,卻行止自若,并沒有什麼傷痛的樣子。”
不待對方開口,謝煜自顧道:“吳山秋的傷并非偶然,而是有意為之。屆時以此為由要求庇護,随在謝某附近,一起進入伏擊圈,驟然開啟法陣,那才是真正插翅難逃的必殺一擊。”
“他們一路下來恐怕都是為了這一刻。然而昨晚的吳山秋卻要求跟姚方同行,那些傷白受了不說,豈非更是放棄了這個籌劃許久的絕佳機會?”
說到此處,謝煜略為停頓了一瞬。
區區戶部執事雖不夠他看一眼,卻也是朝堂上最重要的兩部之一的實權官員,絕對的帝王心腹,六族之外的尋常世家嫡長房勉強夠得着的職級。這種人居然甘願成了死士,聽上去有點天方夜譚。
但吳山秋一家老小都在昭明帝掌中,倒也沒什麼奇怪的。
鳳曦默了默,慢悠悠道:“在下受教。還有呢?”
謝煜給兩人各斟了杯水,不慌不忙地喝了,方才接着道:“謝某這段時間也算與吳山秋打過些交道,昨晚的吳大人卻處處讓謝某覺得不對勁。”
“雖不知道先生究竟用了什麼辦法,竟能徹底扮做他的樣子,但能在半日之内神不知鬼不覺做到這一點的,隻怕并非大昭的凡人。如此,就不得不聯系到另一件事了。”
“昭明帝有着天絕道中樞這種凡人難以想象的強大之物,不管他有什麼想法,單憑這點就能肆無忌憚。永安又是他絕對掌控下的地界。他對阿珩起了龌龊心思,照他的性子,勢必要得償所願方能罷休。連……”
這數十年手握政|權與兵權的老人閉了閉眼,聲嗓終于有一絲不穩,卻又迅即恢複如初。鳳曦知道他想說的是連謝重珣都難逃毒手。
微一停頓,謝煜仍是繼續道:“卻至今沒有對阿珩如何。除了鳳先生能與之抗衡,多方相護,讓他不敢輕舉妄動,謝某實在想不出還有别的緣由。”
“果真如此,姚方主動靠近‘吳山秋’、又突然帶頭前沖,法陣提前開啟之事,就很值得商榷了。隻有一種可能:先生惑亂其心神,并強行驅動法陣。這樣一來,不僅可以光明正大地除掉他,還能解除此次危機,又不容易引起兵士們懷疑。”
“另外,謝某得到的可靠消息是,山崖上同樣有埋伏。但謝某的人并未出手,那些法陣最終也沒有啟動,說明昨晚就有人提前将對方的人清理完畢,且沒有讓任何人察覺。”
“此人費心費力破壞他們的布置,自然不會是他們的同夥,更不會是想要謝某性命之人。”形容枯槁的老人淡淡道,“樁樁件件,全部加在一起,謝某若還是猜不出緣由,恐怕這一路上早就輪回五次了。”
半妖又是一默。哪怕從前六世都有過來往,這還是他實實在在第一次領教,或者說注意到這位武定君的手段。
除了謝重珩,他很少面對哪個凡人時生出如此挫敗又無語之感。前者尚且是因着對方一旦認定死不回頭的性子和他的偏私,對謝煜卻純粹是因着其心性和智計。
鳳曦僞作吳山秋,正是因為整個隊伍中,唯有那位戶部執事僅帶了兩三随從,比取代姚方或者其他人要簡單得多,不容易讓人看破。
哪裡想到在謝煜這種人面前,隻需見上一面,全都是問題。
一念及此,鳳曦心裡不知怎的,驟然閃過一點隐約的異常之感,直覺這蛛絲般幾不可察的線頭背後,牽連着一片遮天蔽日的陰翳。
他一面竭力思索着究竟哪裡有問題,一面悠悠道:“在下都能看出來,突破困境的關鍵在于鏟除有異心的姚、吳二人,徹底收攏這隊兵士的指揮權。謝掌執以武揚名,憑軍功封爵,又豈會連這點都不知道?”
“所以今日順水推舟,将在下和姚方安排在一起,不過是為着試探。”
“如果在下出手替你料理了姚方,就更能說明問題。如若不然,死士就會将在下當成真正的吳山秋,一并除去,甯可錯殺,絕不放過。”
“在下|身陷險境,又在圍攻之中,說什麼也得露出點破綻。”
謝煜沒說話,隻是又給自己倒了杯水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