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就算神仙在永安,都難以判定那頭現下是個什麼情形。謝爍更覺心火翻騰,索性又吞了幾顆藥。
謝重瑾很想撫平他眉間的溝壑,廣袖下的指掌松開了又握緊,強自忍耐着沖動。他眸色深黯,凝目而視,眼底翻湧的盡是依依不舍。
上馬之前,他終是忍不住,僭越地抱了他一下:“父親,保重,在家裡等我。”
謝爍怔住,直覺這話聽起來哪裡不對,配上這一抱更顯詭異。隻是眼下的亂事鋪天蓋地再度砸來,倏忽将那點怪誕之感湮滅殆盡,嘴裡那倆泡也越發銳痛難當。
好在散值後一進謝氏府,就有半山院的侍者迎候告知,謝重珩已醒,請他入内一叙。
可算有個好消息了。謝爍精神一振,疾步而去。但很快,他的振奮就化成了按捺不住的怒意。
謝重珩沒親自出來迎他這個族叔兼頂頭上官,行,繼任掌執身份尊崇,在謝氏府中僅次于謝煜,兼且重病之中,也不是說不過去。沒準備在正廳叙話,也行,病體虛弱,卧床不起,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對方居然隻在寝卧門口擺了案幾、交椅,顯然壓根都沒打算讓他進去。
這還不算。門倒是開着,卻抵着門檻豎了架屏風,擋得嚴嚴實實,擺明了連面都不見。
這是幾個意思?莫說他們這樣的簪纓世族,規矩嚴整,抛開官職不說,他謝爍好歹還是個長輩,在謝氏府也算排得上号。就算尋常村戶人家,再如何粗鄙不知禮節,招待普通來客,也斷沒有如此做法。
種種糟心事連番下來,副令大人本就攢了一肚子火氣,每日頭頂都像是冒着濃煙。此時見了這般陣仗,更是滿頭青筋亂跳。
謝爍性情中人,爽朗直率,嬉笑怒罵慣了,沒必要委屈自己收斂着脾氣。
半山院的侍者引着他過去落座,他隻在門外台階下站定,挽袖叉腰,擺出一副準備罵仗的架勢,揚聲道:“不必了。珩公子有什麼吩咐盡管示下,愚叔在此恭聆教誨便是。哦對了,可要我先大禮參拜繼任掌執?”
屏風裡低咳幾聲,傳出一縷遊絲般的聲音。虧得謝爍修為高,耳力好,勉強能分辨出說的什麼:“叔父折煞侄兒了。于公于私,都該我親自恭迎叔父,是我的過錯。”
“但我現下确實不便露面,又想知道當前局勢,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絕非有意怠慢。叔父何必跟我一般見識?待我能起身之時,必定親自去叔父府上道歉。”
是謝重珩的聲音不假。屏風側面開了點縫隙,有氣無力地遞出隻手,皮色幹枯,筋骨都略顯突兀,果是病得不輕的樣子。
原本預計大幹一場的心氣一時被堵得嚴嚴實實。謝爍憋得胸悶欲炸,又不知他在弄什麼玄虛,火氣騰騰地兩步上前,伸手就抓着腕子查探了一番。
謝氏嫡系功法做不得假,指掌上的陳年傷痕也沒有任何問題,确是繼任掌執無疑。
甫一松開,那隻手就像是被什麼一把搶進去了似的,倏忽收回,速度快得謝爍都為之一怔。但想起曾經聽過的師徒二人的傳言,他縱然頗覺糟污不堪,心下反感之極,也不便多問。
聽着一屏之隔,明顯屬于重病體虛之人的急促喘息聲,副令大人一口惡氣多少消了些,卻也對侍者奉上的茶水點心視而不見:“賢侄說哪裡話來。多事之秋,我也不得不謹慎一些。”
“可你這面都不見的,我總得确定了不是有人冒充你,才好放心。愚叔話說得重了些,也不過是想激你露個臉罷了。勿要見怪。”
謝爍越說越小聲,疑惑地豎起耳朵。他聽見的應該……是舔舐吮吻的聲音。
那聲音雖細微,但以他的修為,又離得近,房間裡的一應響動哪裡瞞得過他,一時臉又有些黑。
總算這兩年相處下來,兩人也算熟悉,謝爍還相信這位繼任掌執并不是如此荒唐、不知分寸的人,好懸勉強壓着一腳踹開屏風的沖動。
忍了又忍,他終是沒忍住,一句話脫口而出:“什麼動靜?”
屏風内側,謝重珩有氣無力地倚靠在軟塌上,掩飾般輕咳一聲,臨時扯了個幌子:“沒什麼,前幾天不知哪裡來了隻貓子。侍者知曉我那點喜好,就留下了,不想黏我得緊,沒事就喜歡舔我手。”
話畢,他無可奈何看了一眼。
素衫皓發的“貓子”正嚴嚴挂在他身上,是一種全然将他據為己有的姿勢。“鳳曦”抓着他剛剛被謝爍探過的那隻手,津津有味地啃着,直啃得滿手牙印層層,水痕淋淋,大有必須将旁人的氣味消除殆盡的意思。
從謝重珩醒來的時候,兩人就是這般情狀。
跟那晚殘忍冷血、似乎隻憑本能,差點将他直接吸幹血液生機緻死的“鳳曦”又不一樣,他醒後看見的,像是個剛剛得了新奇玩意兒的孩童。
那妖孽唇角彎彎,眉眼含笑,一會玩他的手,一會玩他的腦袋,玩得不亦樂乎。事實上,謝重珩真真切切是被玩醒的。
任憑他好言好語地哄,“鳳曦”也不松手,隻是又親昵又霸道地纏着他,撒嬌的小獸一般。哪怕是從前他們最缱绻纏綿的時候,本尊都沒這麼黏過他。
謝重珩幾乎忍不住懷疑,鳳烨當初以賦生秘術創造他師尊的時候,是不是不慎混入了八爪魚的血脈。
他心累不已,又反抗不得。倒不是厭煩,單純是太過不便。
莫說出去,他連下床都費勁。但現下一堆亂事,千頭萬緒,他哪有時間繼續耗着。然而他更不能讓其餘人進入房間,當面相見。
臉面、體統這些倒在其次。謝重珩雖不知道這個“鳳曦”具體相關,印槐也受限制不能說,卻也能從自己的經曆猜出,此人必然承載了他師尊的大部分妖性,方才會那般傷害他。
對他尚且如此,對旁人更不必多想。
至于昏迷的時候都發生了哪些事,謝重珩也不清楚,隻記得他失去意識前仿佛說了些什麼,又仿佛什麼也沒說。他問過“鳳曦”,卻問不出一個字。
他也剛醒不久,還沒摸索出怎麼跟這麼個看起來懵懂如孩童,實則極其危險的人相處。隻要不耽誤正事,也隻得一概随他。
怕對方再追問什麼,謝重珩及時将話題轉到正事上:“勞煩叔父過來,是想問一下,現在情況如何?”